坐在寓所的阳台,便望见高高的东西塔。下午四五点,日光全部从我的阳台退却。此时我就出来,坐下喝一杯咖啡。东塔离我仅一箭之遥,夕色如芒,照在斑驳的塔身,石雕佛像历历可见。东西塔所在的开元寺远近闻名,香客不绝。外面的西街,整天车马喧阗。所幸坐在我的阳台,摒绝了闹声,仅留视觉的歆享,这点距离足供一杯咖啡的想象。
前时小外甥来做客,我问,那两座塔好看吗?他答道:「好看,像两根巧克力芝麻雪糕。」于是下楼,寻找两根巧克力芝麻雪糕。骄阳似火,好在老民居都有伸出的屋檐,这样就有许多避晒的阴影——可以安心坐在人家檐下吃雪糕了。
我的儿时,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同样不懂。不如那位早慧的先生,不满十岁,已知「寺」、「庙」、「院」、「殿」、「观」、「宫」、「庵」的分别。也许民间生活的穆穆之风,就是随着名称的混乱而开始沦落的。只知庙里不仅供奉菩萨,还供奉仙姑、道长,而宫呢,多半祀奉女神,妈祖就住在海滨的潮显宫里。我之不才,亦已焉哉。小外甥却也同样不懂,欲稍加教导,又嫌自己郑重其事了。那么,不懂的不如一直不懂下去吧。
万物各有名目,物性昭昭然,航海的船员不能不懂。彼时驶入刺桐港的货船,满载世界各地的物产。当甲板上卷发高鼻的船工,远远看见耸立的东西塔,风似乎吹来了塔上铜铃的声音。岸上一声吆喝,一条缚系麻绳如巨蛇飞来,套入生锈的固柱。船上的货物再多也要悉数盘点,乳香、吉贝、肉豆蔻,槟榔、胡椒、猫儿睛,越南的鹦鹉,印度的象牙,柬埔寨的翠毛,异境奇物,应接不暇的中古大发现呀。
东西塔的背后是北山,北山上有一座招庆寺,寺中的僧人正在夏坐。僧房的窗口可远眺海面的商船,船内还载着日本的求学僧。此寺住持言教寰海,学者如船靠岸,竞相奔凑。虽然人有利钝,佛法却无深浅,试问和尚家风,答之以「福州荔枝,泉州刺桐」可矣。已知最早的禅宗灯录就是在招庆寺编撰的,作者静、筠二禅师,著作之余,一定是时常远眺海中的船舶。坐在阳台上泛览《祖堂集》 ,那行文的语气似乎仍存留在闽人的口语中。笠子、和尚子、猪母子……累累的「子」字缀语,透露着闽南语承袭的关系。大师曰:「汝去涅槃堂里看,有一僧死也无?」师问:「有火也无?」此类「还(有)……也无」的句式,岂不是还在我们的口中念道吗?阿婆在西街,开口问店家:「你这还有春卷阿无?」
而我最喜爱的词语是「清氣」,表称干净的意思。小时家母常教示,穿著要有「清氣相」,出来做人亦当如是。手中的这杯咖啡慢慢凉了,披在塔身的夕照由芒果的黄转为柿子的红,凉了的咖啡一饮而尽,杯子要洗得清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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