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进门文森就看到他了。
他坐在第一排,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正在享用他的午餐。
“太好了。”文森注意到他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11点就吃午饭,还真是奇怪。”文森放下手腕的表,摸了下腰间,确保手枪还在后就径直向着那个男人走去。
“服务员,来份黄焖鸡米饭。”在男人的跟前坐下后,文森应景点了一份午餐。其实他一点也不饿,只是这样做显得比较自然。毕竟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要是一开始就怀有警戒,那么他有可能会受伤。一切都要按照最自然的状态来,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文森后就继续低头吃饭了。
“中午好。”文森试探性地打了声招呼。
对方没有理睬,连头也不抬。
“米饭还不错吧?”文森坚持要与对方说话,这是他的职业信仰。
男人抬头,眯着眼盯了文森好一会后用低沉的声音回应道:
“旁边,还有空位。”
文森笑了:“不好意思,您长的很像我过去的一位朋友。直到刚才抬头,我才确定您不是他,有打扰到您的地方我可以道歉。”
听到文森的解释后,男人轻蔑地笑了:
“你以为我会说没关系吗?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一个容易被蒙混过关的人?别用这种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借口。我是朱庇特,就是你那个来自过去的朋友。现在你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放轻松点,我没有恶意。”文森摊手表示自己没有对方想象的那么糟糕。
“你没有恶意?”朱庇特眯起了他的双眼,看起来像是一位狡猾的猎人:“哦,你当然不会有恶意了。恶意,真是极为巧妙的说辞。这位亲爱的无名先生,你知道有时候那些自然界的野兽,他们捕杀猎物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恶意,他们只是在单纯地捕猎而已。而职业杀手在杀人的时候也常说这只是工作。野兽和杀手,他们都没恶意。”
在说出“杀手”两个字的时候,朱庇特注意到这位陌生男子脸上的肌肉明显紧绷了。不仅如此,他的右手也有轻微的挪动。
“他有枪。”朱庇特马上意识到了这点。
文森此刻有些紧张,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他果然不应该蛮撞打招呼,谈话不但没有使得对方放松,反而提高了对方的警惕心。
“总而言之,我不是什么野兽,你也不是什么猎物,我想你有些紧张了。”
“哦,那么你是谁呢,亲爱的无名先生?”
“我叫做文森,并不是什么无名先生。”
“好吧文森,你既然不是野兽那么你一定就是杀手了。”
“不,你怎么能怎么说。”
“因为你带着枪,不是吗?”朱庇特的手搭在了筷子上,静静地看着文森。
服务员将黄焖鸡米饭端过来了,热气蒸腾在文森与朱庇特之间。但这并没有缓和紧张的气氛,文森仍然不敢动弹,因为朱庇特的手按在了筷子上。他知道这个家伙能用筷子做出怎么样的事情。他亲眼看见过那些血渍,听过那些受害者的哀嚎,他知道这些朴实的生活用品在朱庇特的手里是怎样的锋利的武器。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坚信只要是朱庇特动手,黄焖鸡米饭将会是他最后的午餐。而他向来讨厌黄焖鸡米饭,所以他下决心努力摆脱这个困境。
“那,那是工作需要。我不是杀手。”文森支支吾吾,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朱庇特放松地笑了,他拿起筷子夹走了文森碗里热腾腾的一块鸡肉:“你当然不是杀手了,文森警官。说实在的,你这样子的杀手也许只能杀害一些弱小的爬虫。哦,昆虫杀手就很适合你。”
“警官,你为什么觉得……”
朱庇特摇了摇头:“直觉,在我们这行干久了都会有那么一种直觉。”
“原来是这样。”文森呼了一口气。
“也不完全是这样,直觉只是一种懒惰的说法。这么说吧,长期与死亡打交道让我的大脑对信息变得异常敏感,有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大脑就已经预先做出了判断,这才是直觉的本质。现在我回顾刚才发生的一切,才明白像你这样紧张的家伙不可能是一位合格的杀手。看看你那正直的样子,还有妄图用言语抓捕一位职业杀手的愚蠢的主意,年轻而又胆大的警官,队友坚实可靠的挡箭牌,可怜的家伙。”
文森感觉自己被评判得一无是处,他甚至因为面红耳赤而说不出话来。
朱庇特摇了摇头:“不过这是你的幸运,要是你表现得再好一点也许你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好了年轻的警官,在我被捕之前你想问我些什么?”
“被捕?你难道不反抗吗?”文森觉得很奇怪。
“反抗?为什么?”朱庇特喝了一口水,他早就注意到门口有四五个男人时不时就打量着这里,“我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你希望进监狱?”
“你还能再傻一点吗?这个世界上有谁希望进监狱的?”
“可你说,你等这一刻很久了。”
“的确,那是因为比起现在的情况,监狱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有很多人追杀你吗?”
“也许吧,但真正的麻烦还不是那些杀手。”
“还有人会找你的麻烦?”
“当然了,而且他们永远不会停止找我麻烦的。怎么说呢,生活总是会有很多的麻烦。啊,要是认真说下去恐怕还要好久,你的那些同伴会等得不耐烦的。”
文森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说:“没事,你说吧,他们可以等。”
“哈,我就知道你会想听的。那么我就好好跟你讲讲。”
“这恐怕要从很早之前开始说起,那时候的我还不是这副模样。”
在5岁的时候,朱庇特还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和所有的其他孩子一样,他讨厌午休,漫长又折磨人的午休时间。但是偶然有一天,他在睡不着的时候从被发黄的棉被里探出漆黑的脑袋四处张望。他看到了在他的左前方有两团棉被在晃动。“他们呢在干什么呢?”朱庇特感到好奇。但他没有马上过去,他等着,等着棉被不再晃动。从被子里钻出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仿佛像是要窒息了一般。那天下午,朱庇特一直看着那个女孩,除了好奇心,还有另外一些奇特的情感在摇晃着他的脑袋。于是他走过去,对着那个看起来傻乎乎的女孩说:“你中午睡觉在做什么?”
朱庇特没有提到被子里的另一个男孩,但是聪明女孩已经猜到了朱庇特在说什么。她调皮地笑了:“明天中午你睡在我身边我就会告诉你。”
“睡在我身边”回到家后朱庇特满脑子里都是这五个字和那个女孩调皮又神秘的笑容。怎么说,其实朱庇特的身边已经躺着一个女孩子,可是他在此之前并没有特殊的感觉。
“那是亲吻游戏。”朱庇特无奈地笑了,“你能想象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我的初吻。”
湿漉漉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朱庇特并没有拒绝,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很快,随着被子里的氧气减少,他很快就感到了一些不适。缺氧让他头晕目眩,而黑暗则让他感到羞耻。所以他和那个女孩分开了,并且很快从被子里钻出来。在甜美冰冷的空气里,他转头看向那个女孩,她看起来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很快就在朱庇特的视线下,那个女孩又和隔壁的男孩钻进了被子里,进行这个新奇的亲吻游戏。朱庇特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那种复杂的情感,翻涌的恶心感就将他淹没了。他决定再也不和这个女孩进行这种亲吻游戏了。
但朱庇特并没有讨厌接吻,相反他开始不自觉盯着那些那孩子的嘴唇看。在以往,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些嘴唇是如此特别。朱庇特细致地观察着,观察嘴唇的纹路,嘴唇发白的死皮,观察关于嘴唇的一切。到后面,他甚至已经不知道那是嘴唇了。
“但你知道,在幼儿园这并不算什么。没有谁会指责一个男孩老是盯着女孩子看的。”
当朱庇特升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明显注意到有些人在背后议论他。很快这种议论就变成了嘲笑与讥讽。三年级下学期暑假的前一天,刚考完试的朱庇特正从教室走出来。
“嘿,色狼!”
朱庇特听见背后有人在呼喊,他转头发现同班的陈大木头笑嘻嘻地看着他。
朱庇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回头继续往前走。
到了下学期,没有人再叫他朱庇特了,大家都管他叫做“老色狼”。
女生刻意回避他,男生总是想法设法挖苦他。
“我受够了,不论我怎么解释这些人就是不听。于是在一个下午,我把陈大木头丢进了学校的粪坑里。从此之后,色狼就不再是大家感兴趣的话题,而屎人成为了新的流行词汇。”
“当我做完这件事情后,我对生活的一切都有了新的看法。”朱庇特用拿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我发现,生活的麻烦其实都是人为的。”
“麻烦是人为的,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文森下意识反驳。
“因此你永远只能是为碌碌无为的警官,而不能成为一名叱咤风云的杀手。”
朱庇特的笑容写满了嘲讽,他看不起这些愚蠢的人。
“麻烦是人带来的,解决麻烦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解决掉制造麻烦的人。”朱庇特直勾勾地盯着文森:“那么解决人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
“杀了他。”文森脱口而出。
“哈哈哈,也许你现在脱掉警服还来得及加入我们。”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如此轻易地剥夺他人的生命。”
“警官,你的这句话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关于残忍,残忍只是一种通用的说法。它并非我的真实感受。反过来说,只要我不觉得残忍,这件事就会是温和的。如果你觉得残忍,也许是你过于善良了。第二个问题是轻易。警官,杀人是如此轻易的事情吗?杀人其实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有时候搞不好,非但不能解决麻烦,反而会让麻烦解决掉你。请你适当尊重下我的职业。”
文森有点不知所措,他有些无法反驳朱庇特。他知道这一切都不对,但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去纠正,只能单薄地说出:“这是错的。”但说完这句话后,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朱庇特有些不愉快。于是他又勉强补充道:“既然杀人存在这么大的风险,你为何还要这样。”文森似乎找到了方向,“你当真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吗?”
“在乎,我当然在乎。警官,如果继续说下去,就要牵扯到个人对于生命的看法了。你确定你要继续听下去?或者说你的那些搭档有足够的耐心。”
“他们必需有耐心。”文森肯定地点头。
“人总是有很多种活法对吧。有的人为了活着,为了保全自己或者家人的健康宁愿受点委屈。我相信在这个社会很多人总是这样。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祥和?友善?好了,我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但是还有些人活着需要特别照顾到自己的情感。有些人能忍受一点委屈,有些人则不可以。”
“我知道,你是无法忍受丁点委屈的人,但凡有人让你受了委屈,你就会杀掉他们。”
“是这样的,不仅如此,遇到那些让我感到厌烦的人,我也会这么做的。”
“你可真是极端。”
“极端难道就没有好处吗?不,极端总是有好处的,你也会喜欢极端的。”
“不,我无法接受。”
“事实上你已经在接受了。”朱庇特不以为然,“警官,弱者和强者,你喜欢哪一者。”
“自然是强者。”
“不,你喜欢的是扮演强者。我说的对吗?”
文森犹豫了:“对,没人原意扮演弱者。”
“看,你想当个强者。那么对于那些弱者而言,你可不就是极端吗?”
文森沉默了,朱庇特接着往下说:
“这就是人性虚伪的地方。我们总是在教唆别人变得温和,温和地就像是小羊羔一样可爱。但是我们自己却总不愿意扮演一只羔羊。即使无奈只能当羊,我们也希望自己的羊角是最为锋利的。狡猾,实在是狡猾。在我们当中,有些狡猾的人想要像秦始皇那样剥夺走所有人的武器用来浇铸自己的王座。”
朱庇特已经完全掌握了这场对话的主动权,他甚至变得有些激动:
“看,看谁呢?看看那个陈大木头吧。自从他被我丢进了粪坑里,自从他放弃了反抗,他就注定要当一辈子的屎人。我前不久还看到他低声下气地走路模样,见到我这个毁掉他一生的人,他竟然还向我打招呼。你们需要这样的屎人,他们唯唯诺诺,向您问好。你们不需要我这样的杀手,因为你们想扮演强者。”
文森打断了朱庇特:“我想不是这样的,你可能……”
朱庇特不耐烦地挥手:“别用那些毫无逻辑的话来打发我,放下你的身份,我们来好好谈谈这些事情的本质。”
“好吧,这社会也许需要的是更中性的人。比如那种又坚强又能隐忍的人。”
“有趣,但我要提醒你,中性并不是固定的。中性永远是相对的。一条线总是能被分成两段,两个人总有对立的地方。相信我,对立的双方都会认为对方太过极端。”
文森摊手:“我无法说服你。你的逻辑非常缜密,说成是你的个人信仰也不为过。但是就在刚才,我想到你可能遗漏了一些什么,朱庇特,你有朋友吗?”
“朋友?我不需要……”朱庇特的情绪发生了明显变化,这逃脱不了文森的眼睛。
“你果敢,冷酷,让人畏惧。但根据我们了解你向来都是孤身一人。”
朱庇特沉默了,文森继续说道:“就在一个月前,你把逮捕你的家伙关在了地下室里,对着可怜的家伙说上了三天三夜的话。那位可怜的小伙子至今还在家里休养。几乎是每次,当你有机会,你总会跟我们交谈。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们看起来实在太蠢了,我希望逮捕我的人应该稍微懂点道理。”
“道理,你现在开始讲道理了。你在杀人的时候可从不讲道理,不是吗?”
“那不一样,面对羔羊我无话可说。”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是羔羊?”
“你们当然不是了,你们是牧羊犬。”朱庇特顿了顿,“愚蠢的牧羊犬。但是从本质上来说,狼和狗算是亲戚,所以我们还是能够交谈。”
“但很明显,你找不到自己的狼群。”文森靠在了椅背上,“现在,你只能跟狗说说话了。”
朱庇特垂下了他一只高耸的双肩:“你说的对,我感到孤独。”
“好了,谈话到此为止,现在请你跟我回到监狱里去吧。”文森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漫长的谈话让他感到腰酸背痛。
“结束了?”
“对,我想这次不需要再把你关在单人牢房里。我们帮你安排了几个舍友,也许你可以在监狱里试着结交一些朋友。”
“听起来比以前好多了。”朱庇特彻底放松了,他又要进监狱了,只不过这次至少不用再一个人呆着了。
文森走出餐厅后,在外面聊天的几个男人便进去带走了朱庇特。
朱庇特不再反抗,他被拷上了银色的手铐,弯腰进了等待已久的面包车。
临走的时候朱庇特笑着对文森说:“忘了告诉你,对我个人而言,监狱比外面实在好太多了。我总是要回去的,你们下次可要来得快点。”
文森点了点头,不去看朱庇特的背影。
“真是可怜的家伙。”
“又长又臭的谈话。”胖子李摘下了耳机,他递给了文森一瓶汽水,“你确定他不会再越狱了?”
“不会了。”文森自信满满地摘掉了腰上的电击枪,将他递给了胖子李,“很奇怪的病人,他竟然把我当作是警察。”
“你怎么不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胖子李试探性地问道。
文森喝了一口汽水,觉得神清气爽:“我告诉你们多少次了,你们不能把他们当作是病人。你们要投入到其中去,病人需要你是警察,你就扮演警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机会治好他。”
说完这些话后,文森觉得有些发困:“好了,我要在车里好好睡一觉。对了,等到了医院后,你们记得要给他安排些舍友,这是我答应他的。”
胖子李一边点头一边拉开了车门:“好的医生,您先休息吧。”
文森靠在椅背上,挪了挪身子,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后就睡着了。
胖子李从腰包里掏出了另一副手铐,铐住了文森的双手。随后他回到了副驾驶座上,摇醒了因为等待而睡着的刘师傅:“好了,回医院。”
“都抓到了?”刘师傅睡眼惺忪。
“嗯,都抓到了。”
“稀奇事,真稀奇。”刘师傅一边感慨,一边发动汽车。
胖子李缓了缓神,掏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喂,什么事?”
“人都抓到了。”
“没人受伤吧?”
“没有,两人逃进了同一家黄焖鸡,谈了会就一起出来了。”
“这样啊,挺稀奇的。枪呢,拿回来了吗?”
“拿回来了。”
“那行,人送到医院去你今天就可以下班了。”
“还,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两人以后给他关一起吧。”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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