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国产以及泊来的节日里面,最让人纠结的,大概莫过于清明了。
这一天,人们要扫墓挂清,焚香烧纸,农村山头上的坟茔,蔓长了一年的青草藤蔓会被清理干净,再植一掊新土,垒几块石头,如是者几年以后,新坟就成了颇为可观的一座冢丘。
城里是另一种不咸不淡的景象,午夜时分,小河边叉路口僻静处等地方可能会有一堆堆的火燃起,不用问也知道,那是在给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汇款呢。
寄托哀思,缅怀亲情或者爱情,这种心情最生动的写照就是,路上行人欲断魂。
同样是这一天,大好春光重返人间,踏踏青郊郊游,蹴鞠踢球荡秋千,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可是,清明一年一度,悲伤与快乐又何止一年一回呢?
快乐很多,何止于清明;悲伤也很多,何必到清明。
一
清明前夜,河边步道,地上已有冷灰数堆,显然早有人来过。
神三鬼四点上香,燃起纸钱,火苗腾起,颇为旺盛。
老人说炼化纸钱的时候要数说亲人的名讳,爷爷奶奶父亲岳父,已近满手之数,想来确是让人伤心的事。
曾祖往上,先人何其多,小时候喜欢听大人们讲一些关于他们的掌故传奇,可毕竟不曾谋面,论感情委实也说不上。
曾绕其膝下,如今自己已经不可遏止地长大,于是,亲人们相继离去。
大约初中或高中,有过一段时间特别忐忑于爷爷奶奶会在某一天突然故去,但奇怪的是,除了收信得知爷爷去世的时候不自主地落了泪,后来更亲近的奶奶去世,居然不曾落一滴泪。
或许那时已想透,只因为那是在茫茫人海里投胎相遇那一刻起就已经设定好的别离,而我的归程,终将与他们再次重逢。
而且,我也知道,悲伤和眼泪毫无意义,一如你我以及每个人的人生。
悲伤和眼泪是没有意义的,因此而快乐就更加没有意义,所以,像庄子那样鼓盆而歌,或许可见其境界高远,但归根结底,不也只是为了做给人看么?
因为悲伤并不一定有眼泪,快乐也未必要鼓而歌。
泪流满面是情之所致,也可以是入了戏。
而且,争产大戏上演的前兆,多半都是哭得昏天黑地的,这样的桥段,影视剧及真实生活中绝不鲜见。
二
父亲去世的时候,守灵出殡那几天,按习俗作为孝子是必须要全程在头上包裹白色孝帕的。
除了不时的配合风水先生的各种念诵作法和仪式,我并不戴着孝帕,一是热二是捂着很不舒服,农村并没有空调,灵堂也不像城里的殡仪馆,虽然气氛森肃,但环境还是不错的。
表姐劝我,说三亲六戚七姑八姨乡里乡亲的都在,莫要落人口实。
我说,第一,孝不孝只有我和父亲知道,第二,也不需要别人知道,更不需要别人来点评,当然我也根本就不在乎。
孝道成为一种表演,甚至变成授人以柄的唾沫满天飞,这又与孝字何干呢?
三
农村乡野之地,盛产灵异。
我们村没有杂姓,往上数若干代是一家七兄弟。
在爷爷快要过世那些日子,作为晚辈的村里同族的乡亲们会去陪到半夜。
过世那天晚上,已是深夜,二叔他们被爷爷赶走,说你们明天还要干活呢。
据二叔三叔婶婶及几个年长的哥哥(只是按辈分排而论兄弟)说,他们还没进屋呢,就听到我家的鞭炮响了,这表示爷爷已经走了。
随后,他们一行人看到对面的山岭上突然出现一排亮光,看起来很像是有一队人提着马灯往上走,快到山顶的时候,灯光又都消失了。
二叔说,那个地方叫六池,我爷爷的爷爷就葬在那。
还有奇怪的事。
守灵那几天,屋里飞蛾无数,更有几只很大个的停驻在灵柩上。
人们又说了,老爷子生前带过兵,到了那边还是一样啊。
人们还说了,灵柩上那几个大只的飞蛾,正好就是先于老爷子故去的那几个亲人啊,谁谁谁数下来,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我当然情愿相信他们说的,但我也知道,飞蛾之说多半只是附会。
人们知道的不过是你生前的只鳞半爪,这些碎片式的往事又将因着人们的好恶而发酵成各种传奇,或者,成为教育后生的反面教材。
事实上,人们口头的赞或者弹根本不是那个人在世间的曾经的生活和经历。
四
奶奶去世我也不在家。
七七四十九天后称为封七,我赶了回去。
这次我得以亲身体验传说中的招魂。
用一根两米来长的竹竿,枝头挂一串纸钱, 孝子贤孙跪在堂前,两手握着竹竿,一头抵在胸口,若是招来了亡魂,竹竿会一坠一坠地往下沉,就像钓鱼咬钩一样,抵在胸口的一端也有很强的受力感。
以前听老辈人讲过,觉得很好奇。这一次,我刚跪下,竹竿就剧烈地上下跳动,俨然挂纸钱的那一端有人在拉扯。
围观的亲戚和乡亲们说了,看,老太太最疼的还是这个孙子吧,人家做得也很不错。
那时我突然明白,所谓招魂,是对孝道的测验,而且一定是在所有亲朋的见证之下。
倘若招不来,毫无疑问,不孝的名声立马就被坐实了。
换言之,乡土社会的孝道必须有第三方认证和背书。
这和今天的我们总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并没有区别。
细想起来,作为一种家庭成员内部关系的定义,孝这个字所承载和指向的,只有感情,与别的并不相干。
五
因此,感情以及当下真实而细碎的生活才是我们需要考量的。
如果以足够的耐心和爱对待身边的人,让每一秒的流逝都被赋予某种值得回味的东西,那么,此生相待无憾,身后何需祭奠。
当然,遗憾也许是难免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张罗出钟鸣鼎食的生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举重若轻地处置各种天灾人祸,这些恰恰证明,我们所能掌控以及真正拥有的,正是心中的一个爱字。
善待身边枕边一个屋檐下的人,即便生活困顿窘迫,那也只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人生真相,但内心的富足完全可以不需要外物的加持。
舍此以外,祭奠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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