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劳动节快乐!”
2006-05-03
因为腿脚不方便,很少出门,整天蜗在家,这日子是哪天哪月对我不重要,光阴便被我每日稀里糊涂地随意抛掷。前天天气不错,吃了晚饭,老婆赶鸭子似的逼着一家人出门散步:
“我们好久没有散步了,今天一定要出去走走!”
还没有走出校门,看见夹道两边灯火辉煌,每一盏灯都明晃晃地照着一块块路边黑板,好几拨学生在各自的黑板面前忙碌着。
我知道这又是在给黑板报更换新内容,也知道这些黑板一共有八块,每一块属于某个系。不过这次换内容换得也忒勤了,半个月前的主题是“八荣八耻”,黑板面前的地上残留的粉笔灰还没有被最近的两场大雨冲刷干净,这又开始了折腾,难道又有什么新的圣旨下达了?
我一直视黑板报的存在为自己身处的这所大学的耻辱。每次进出校门,这些黑板报都会多少刺激一下我的神经,使我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济,因为在我看来,一个热中于搞黑板报的大学是世界上最破的大学,而我他妈的就不幸困在了这样的地方。由此我还得出了一个定律:一所大学的品格体现在他的校门口,体现在他是否存在黑板报。
但是对黑板报的傲慢并未使我避免了好奇心,走近了,我还是停下来张望热情而又无知的学生们在用什么更加伟大的玩意替代刚刚伟大了才半个月的“八荣八耻”。
原来是“五一”劳动节要到了。
我混沌很久的时间观念一下清晰起来,我转身问老婆:
“今天是几号?”
我知道学生们又是在学校某个机构的命令下做一次精致的无用功。这些学生,别说其他劳动,往往就连自己的教室都不愿意打扫,他们宁愿掏腰包从外面雇佣下岗的大妈,也不愿意花掉平均下来每个星期最多半个小时的时间做一做打扫教室这种世界上最简单而必须的劳动。虽然他们在内心深处毫无劳动的愿望,但是却有巨大的奇怪的热情用粉笔在黑板上赞美劳动。
我走过这片黑板报,从内心往脸上泛起苦笑。
昨天下午我拄着拐棍在校门口附近溜达,想把黄昏前的那段无聊的时间打发过去,然后回家享用老婆准备的晚餐。一辆面包车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司机按响了一下喇叭,我知道这是学校的车,于是猜测这是在招呼我,果然车门打开了。我一时间有些迷惑为我停车的原因,于是向里面招手示意:
“谢谢!我这是在散步,没有上街,你们走吧!”
从车里探一个头来, 是学校的工会主席,他向我不住地招手:
“上来!上来!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我因为自己行动不方便,想拒绝,但是,已经从里面下来两位准备搀扶我了,也是学校的老师。最后把我弄上了车,整个过程就象是绑架。
在车里坐定以后,我才发现在场的全是各系的工会小组的组长。我生病之前任过小组长的职务,我想他们之所以要捎带我,是因为以前的工作关系。实际上,那不能称为工作,所谓的工会组长,就是逢年过节为系里的教师从校方那里领取奖金和玩乐的津贴。
我问:“这次是去庆祝什么呢?”
主席说:“也不是庆祝什么。五一节嘛,大家聚会一下。”
我说:“五一还没有到吧,就这么急着吃饭?”
有人接过话:“到时候放长假了,怕找不着人了,还聚什么?”
“是的!是的!”主席说:“各位平时为了工会的工作辛苦了,我这个工会主席总得利用个机会犒劳一下各位。五一节可是我们节日哦。”
我心里一阵乐。一年到头就往他的办公室跑上那么几次,五一节就成了工会小组长的节日了?
饭店里热闹非凡,估计多半是各个单位抢在五一长假前找五一的理由聚餐。我们预定的包间通风不好,换了两次这才坐定。
当美味佳肴热腾腾地摆在了面前,主席打开茅台酒,每人倒了一杯。我身体不好,以啤酒代替。一切停当之后,主席郑重其事地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捂着西服的下摆站起来:
“来各位!劳动节快乐!我们干杯!”
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也努力地起立了我的身体。把杯子和主席的杯子轻轻地触碰一下。于是我们这伙不懂稼穑、不拿锄头的衣冠楚楚的社会寄生虫,以劳动者的名义,把一个农民至少一亩土地的贡赋一口喝了下去,然后让酒精在自己的肚子里化为一泡骚腥的尿液。
我最先结束用餐,各位组长因为第一杯茅台酒的启动,这时候还在兴头上。包间里的空气毕竟不适合我久留,我慢慢摸索着去外面。他们挽留我,我说:
“我在这里会扫大家的兴,我去外面看看街景,等你们。”
我倚杖站在人行道上。这时候天色已暗,华灯初上。饭店的旁边是一家名字叫“依美”的发廊,里面透出暧昧而诱人的粉红色的灯光。四五个小姐站在门口和我一样空虚地张望着街头。我看了看她们,心里想,这些小姐算不算劳动者呢?
看久了车水马龙使我有些觉得无聊,于是我在人行道上漫步。这时候,一个拉着板车的板车夫朝我这边走过来。在夜色中我可以看见一根绳子挂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那是牵拉绳。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板车的手把。他的板车上高高地竖着一个估计是冰箱的包装盒子,盒子上下用绳子严实地捆着,固定在板车上。我怀疑里面并没有冰箱,因为他拉车拉得并不吃力,我估摸着他这是收工回家。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拉车,我很同情他。然而我发现他在骂人。他走走停停,走着骂了几句就停下了朝后面的远处看,骂得就更凶。他停下来骂的时候我就顺着他的视线在他后面远处寻找他咒骂的的什么人,然而并没有什么人。他这样骂人的样子更象是自言自语。我想,一定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在今天让他伤透了心,不然,一个人不会这样在街上象疯了似的朝着并不存在的某个对象不停地数落。我不太能看清楚他的脸,但是我能够在黑暗中感觉到他痛苦伤心的模样。他有几次停下来咒骂的时候居然用脚使劲地跺地,在远处可以听出他的声音里带有哭腔。
终于他走到了我的附近,我可以听见他骂的是什么东西了。他依然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就朝后面的远处咒骂:
“你这个狗日的!你这个狗日的!老子忙了一天了,现在饭都没有吃!老子是为哪样?还不是为了你这个狗日的!太不懂事了!太不懂事了!去买他妈的X哪样旅游鞋,那是老子们这样的家庭买得起的呀!一双鞋要80块钱,老子要拉三天才拉得到这些钱啊!你妈的X是不是被哪个女娃子迷倒了,屋里头穷成了这个样子还想谈恋爱?一天不好好念书就想谈恋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鬼样子?还要买旅游鞋?说你你还要生气,日你的妈你来拉车试试,你来拉车你就晓得你老爹的苦头了!你这个狗日的!你这个狗日的!”
他骂着,从我的身边走过。我从他的咒骂中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车夫肯定是刚刚从读高中的儿子那里过来的。他停下来望着的远处有一所中学。旁边发廊的小姐们,路上的行人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位在黑暗中骂人的车夫。这么多人的打量并没有让他停止咒骂。最后他的身影和他的诅咒声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中。
我听见有人在议论:
“这人是怎么了?”
“咳!怎么了?一个疯子!”
旧文重刊:劳动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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