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孩子,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可能就是两件事:一是穷,破棉袄烂棉鞋咸菜疙瘩地瓜饭,虱子常驻跳蚤流窜,捡块彩色玻璃就像一脚踹到了狗头金,眯着小眼睛照天照地照太阳,睡觉都乐得哈喇子打湿了枕头;二是玩的开心,大人们白天出工晚上开会,晴天地里有活,雨天屋里有活,谁也没有空管孩子,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家家大的拖着小的就是一支小部队,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园子里偷个瓜果园里摸个枣,作破天最多回家挨顿揍,第二天飞出去还是广阔世界野蛮生长。那段日子是苦涩的,也是快乐的。
过了年,小孩子多多少少都有毛儿八七的压岁钱,都用小盒子小纸包藏在鹰眼也难发现的地方,隔三差五拿出一毛钱买上一小把小竹节鞭,或者两小把滴答金,拿着点燃的香头三三两两凑一块玩。街上便不时响起叭叭几声不很响亮的鞭炮声,或者滴答金一边冒浓烟一边呲火花的单调的绚烂。大点的孩子胆子大,拿着过年攒的大鞭或爆竹,在手里拿香火点着了,快速扔出去,通的一声爆响,谁声大谁光荣。也有扔不及炸伤手的,黑乎乎血呼啦鬼哭狼嚎般奔回家去,免不了老实几天。放鞭的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再听响就有些寡淡。冒险家们又发明了一些新玩法,轮番实验,这应该是民间自发的爆炸实验,可惜没有数据。有把鞭炮放在铁盒子里的,一声巨响铁盒子腾空飞起,再咣啷啷落到地上,凭空增添了几分热闹。有放在玻璃瓶子里的,瓶子不咣啷,厚点的一声闷响滚落地上,薄点的就碎玻璃四处散开,被大人看见了必定要挨骂。还有调皮的专门找一泡屎,插上鞭炮,点上就跑,身后一声炮响,黄金万两,碎屎点点,迎风飞溅,场面很是壮观。摸摸身上没沾上屎,一堆人跳脚拍掌开心的就像战斗英雄炸了敌人的碉堡。
过了正月十五,学生就开学了。街上冷,小孩子群龙无首,大多待在家里,白天街上冷清了很多。到了二月二,家家院子里用草木灰撒了带着梯子的大圆圈,我们老家叫“打囤”,祈祷丰收的意思。中午吃了煎糕饼,还有最后的白面饽饽,就算过完年了。春天,也在期盼中一天天近了。
阳光暖起来了。柳树的枝条柔软了,杨树的树干泛起了绿意,榆树偷偷钻出了小钱钱。就像做了一场梦,柳树的嫩芽舒展开了,杨树的叶子像有人不断在加色,鹅黄,浅绿、深绿,叶片像打了蜡,一片片仰着脸,卯着劲开疆拓土。梧桐树开着一串串紫色的大花,密密匝匝挨着挤着,浓郁的甜香放肆地落在人的衣袖、领口、发梢,久久不散。槐花一嘟噜一嘟噜挑动着人们的味蕾,白色的花,红色的萼,逗引着人们把春天吃到了嘴里。杏花,桃花也不甘落后,脂粉都没打匀就跑上台来,好像一耽搁春天就扔下她们跑了。田野里的草绿了,高了,到处都是不知名的小花,白的红的粉的蓝的黄的,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摇着彩色的小旗子在欢呼:加油加油!
天暖和了,脱下油光光硬邦邦的棉袄棉裤,烧一锅水,洗去攒了一冬的老灰,穿上夹衣,大人孩子都轻松地要跳起来。
比起冬天的雷打不动的萝卜白菜,春天的食物丰富了许多。榆钱、槐花都可以生吃,也可以加上干面蒸了吃。杨树长叶之前先长出的“毛毛虫”,据说是杨树的花,紫红色,肉呼呼的,用开水煮过泡过,可以凉拌,也可以包包子,不用很多油就很香。这东西只有穿杨树上的好吃,白杨、北京杨都不行。梧桐花、嫩柳叶用开水焯过泡去涩味,油盐一拌,都是美味佳肴。老人们说只有杨树叶子不能吃,不管怎么淘洗都是又苦又涩。田野里的荠菜、苦菜、扫帚菜、七七菜、蚂蚱菜,很多都可以吃。七七菜学名叫蓟,叶的边缘是锯齿状,开粉色花,有消肿止痛止血的功效,不管是谁在田野里磕破皮随手弄点七七菜叶子揉搓出水滴到伤口处,疼痛感很快就减轻了,也不容易感染。七七菜加上现磨豆浆做小豆腐最好吃,其他菜都比不上。蚂蚱菜是不管喜欢不喜欢都要凉拌几次吃,据说防治痢疾。还有一种草,刚返青时蹿出二三寸长的小箭一样的嫩芽,肚子鼓鼓的,里面有毛茸茸的穗,我们叫“谷笛”,嫩时有淡淡的甜味。拔的时候要轻轻用力,嘴里念叨着“谷笛谷笛,出来赶集”,似乎不念咒语就容易拔断。拔着拔着,谷笛的穗就钻出来了,田野里便白茫茫摇曳了一片。
夏天最快乐的是下雨的日子。大多数人家都没有雨伞,出来进去戴斗笠,偶尔有穿蓑衣的。孩子们把塑料袋子一个角凹进去,戴在头上就是简单的雨具。雨稍微小一点,就匆匆忙忙拿着铲子跑到街上,和泥扔泥窝窝的,垒城墙筑城堡的,还有淘气的专门找有水的地方挖个大窝子,上面放上树枝伪装,有人走过一跤跌进去,挖窝子的阴谋得逞狂笑着逃窜,跌跤的一瘸一拐追着骂到家里。
最好玩的是找节流龟啊!节流龟就是蝉的幼虫,法布尔的《昆虫记》专门描写过。唐僧的前世叫“金蝉子”,其实就是节流龟。全身浅褐色,鼓鼓的小黑圆眼睛,挖掘机似的前腿,坚硬的背壳,腹部像一节节拼装而成,看着恶狠狠的。这东西南方人不吃,北方人是美味。节流龟都是傍晚出窝,先是顶破一个小洞,薄薄的土层,用小手指或树枝一抠,节流龟的豪宅就彻底曝光了。拽住前腿,或者放上草棍引它爬上来,未来的歌唱家就成了人类的盘中肴。平时土地硬,找节流龟不容易,下过雨后土地软了,节流龟早早就爬出来了,房前屋后的树底下,野外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找节流龟的大人孩子。找到的节流龟放瓶子里用盐水腌着,等攒多了用油一炸,全家人都像赴了国宴般满足。蝉也好吃,炸一遍凉透后复炸,香而脆。中午气温高,蝉在树上嘶声鸣叫,眼神好的人就扛了长杆,杆头上缠了面粉淘洗出的粘性很大的面筋,在树下转悠着粘蝉的翅膀。或者杆头上套上塑料袋套蝉。这是技术活,拼的是眼力和速度。小孩子跟在哥哥或父亲身后,拿着串了长线的大针,捕到一个便串上去,串的多了,就越发崇拜捕蝉的大神,话也多了起来。
夏天瓜果也成熟了。我姑姑村里有一大片梢瓜地,每次去她都挎一篮子地瓜干去换回半筐瓜来,尽着吃够。我们村没有这样的瓜田,生产队在菜园里种了一小片。晚上在街上的大槐树下乘凉,几个小伙伴一时兴起,就偷偷跑到菜园外面去。菜园里有个老头看守,还养了狗。我们把栅栏扒开一个缝隙,让最瘦小的钻进去摘瓜。黑灯瞎火地,还没等摸到三两个,狗叫起来了,老头一边吆喝着一边拿手电筒乱照,大家又一溜烟跑回老槐树下。瓜果梨枣都不算偷,大人们也不以为意,任凭孩子们吵吵闹闹分瓜吃。偷来的瓜好像格外甜。也有十六七岁的姑娘小伙子去村外的果园偷摘桃子或梨,有时候都不大熟,吃着像木头。果园看守严,成功的几率不高,被抓住还要和老师说,所以即使偷到了没被抓住也要心惊肉跳好几天。
秋天是收获的时节,大人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们也被拘着下地,能帮一点是一点。但空里忙里,还是有很多乐趣的。
收了地瓜,就顺便在地里垒个小土窑,点火焖地瓜。先是满地里寻找拳头大的大小均匀的土坷垃,觉得差不多了就在土里挖个不很深的窝,放上地瓜,然后建房子一样小心翼翼往上垒坷垃,下宽上窄,逐渐收拢。前面留大点的口,后面留小点的口,相当于烟道。垒好后就到处找硬点的草杆或小树枝,用软草点着了火,慢慢往里放硬草,直到把土坷垃烧的发红,一脚跺倒。等干活累了,地瓜正好焖熟了。好吃!
庄稼丰收了,田鼠也到了毛色发亮肥墩墩的时候。干活的间隙,大孩子扛着铁锨,小孩子一窝蜂跟着,在地里寻找有新鲜土的耗子洞。找到了,大孩子威严地扫视一眼小跟班们,严肃地宣布纪律:“都别跪下哈,一跪耗子就跑了,都靠后,别跪下看!”然后开挖。越往里越宽敞,老鼠挤在最里面,还没来得及跑,就被铁锨结束了性命。老鼠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当,玉米,豆子,花生,多的有八九斤,也被挖洞的缴获了。打死的田鼠烧熟了有一股烟呛味,平时吃不到肉的孩子们馋的流下口水,幸运地分到一根腿或者几丝肉,急吼吼咽下去还要回味半天。
晚上,麻雀在屋檐底下歇息了,拿手电筒一照,咕噜着小眼睛缩着脖子一动不动,踩了凳子抓下来,烧熟了和田鼠一样的味道。还有蚂蚱、豆虫等,都有人吃。现在禁吃野生动物,保护生物多样性,也恐怕动物携带致病菌。那时候贫穷,难以补充蛋白质,只要能填饱肚子,人是啥也顾不上了。
粮归仓,北风起,冬天又来了。天越来越冷,原来能玩的游戏捡石头翻骨头都不好玩了,穿着空心棉袄的孩子们最常玩的就是“挤料豆”。你挨我我挨你顺着墙根站好,有人大喊一声“挤料豆”,大家便一起发力往中间挤,谁被挤出来就排到最外边等下一轮。几轮下来都热得小脸通红,太阳公公似乎都笑得温暖了些。
最好的是下雪啊!宁肯手冻得小胡萝卜一样又红又肿,也要团雪球打雪仗,你追我赶,大呼小叫,脖子里进了雪,凉飕飕的,拍打拍打继续战斗。雪停了,老师让从家里带铁锨铲雪。趁着老师还没注意,一个蹲在铁锨上,一个拖着铁锨柄,小爬犁一样轮流跑吧。一不小心铁锨翻了,蹲着的屁股蹲紧跟着后滚翻,也不恼,爬起来继续蹲上去,估计现在坐宝马奔驰也找不到这样的快乐了。扫完雪就堆雪人了,憨憨的脑袋胖胖的身子,眼睛是煤块,耳朵是玉米棒,衣服是不知哪里捡的白菜帮子,和堆雪人的孩子一样,粗朴,可爱。河里结了厚厚的冰,可以打出溜滑了,有自己出溜的,也有一个拉着一个滑的,一个没等爬起来,一个又摔倒了。冰面上欢笑声惊叫声此起彼伏。雪化了,茅草屋檐下淌下的水冻成了又粗又长又尖的冰溜子,孩子们每人拽一根最长的,像扛着长矛的勇士。玩够了,啪啦扔地上,亮晶晶,一段段。玩够了,鞋也湿透了,刺骨的凉。嘬着嘴蹦跳着跑回家,把湿鞋子扔在灶台旁烤着,出溜钻到炕头上老实了。早上,穿上烤的热乎乎的鞋,踩在冰冻的雪地上,一路走,一路咯吱咯吱,听啊,雪在唱歌呢。
大多数家庭没有钱买煤,所以不生炉子。柴火也紧张,做饭、煮猪食才能烧热炕。吃的也很单调,主食是地瓜玉米面饼子,菜就是白菜萝卜辣疙瘩。水果没有。干果没有。偶尔来了爆玉米花的,挖出一瓢玉米,爆上一袋子玉米花,算是给孩子们打了馋虫。冬天真难熬啊!
冷得快受不了时,年就近了。家家都开始准备年货。有钱的鸡鸭鱼肉大包小包往家搬,没钱的好歹也割两斤肉杀两只鸡,有钱没钱都要过年嘛。大姑娘的花,小小子的炮,总归也是要打发的。欢欢喜喜过新年,总不能惹孩子哭。
好吃的好喝的,新衣服新鞋子,头绳花炮都在招手了,孩子们激动地屏住呼吸等待着。最开心的是进了腊月门到正月十五前不打孩子,可以尽情地作啊!作吧,作着作着,春天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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