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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书摘

《离婚》——书摘

作者: 写画人生的竹子 | 来源:发表于2018-05-11 18:18 被阅读59次

    1.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就这么足

    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对离婚。在他的眼中,凡是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这相当的人物都在哪里呢?张大哥的全身整个儿是显微镜兼天秤。在显微镜下发现了一位姑娘,脸上有几个麻子;他立刻就会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说话有点结巴,或是眼睛有点近视。在天秤上,麻子与近视眼恰好两相抵销,上等婚姻。近视眼容易忽略麻子,而麻小姐当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镜,马上进行双方——假如有必要——交换像片,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2.右眼所读所见的一切,都要经过这半闭的左目筛过一番——那被囚禁的半个眼珠是向内看着自己的心的。这样,无论读什么,他自己的意见总是最妥善的;那与他意见不合之处,已随时被左眼给筛下去了。

    3.凡事经小筛子筛一筛,永不会走到极端上去;走极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在平地摔跟头的。张大哥最不喜欢摔跟头。他的衣裳,帽子,手套,烟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过半年多,而顽固老还要再思索三两个月才敢用的时候的样式与风格。

    4.而老李见着个女招待便手足无措。老李是光绪末年那拨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们中的一位

    5.等着老李回答一个问题是需要时间的:只要有人问他一件事,无论什么事,他就好像电话局司机生同时接到了好几个要码的,非等到逐渐把该删去的观念删净,他无法答对。你抽冷子问他今天天气好,他能把幼年上学忘带了书包也想起来。因此,他可是比别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记了事。

    6.老李确是喜欢有人请他去谈谈。把该说的话都细细预备了一番;他准知道张大哥要问他什么。只要他听明白了,或是看透言语中的暗示,他的思想事细腻的。

    7.张大哥是不能够——不是不愿意——严守时刻的。

    8.可是,对张大嫂说什么呢?没预备和她谈话

    9.老李始终没找到一句适当的话,大嫂已经走出去。心里舒服了些。把大衣脱下来,找了半天地方,结果搭在自己的胳臂上。坐下,没敢动大婶的点心,只拿起一个瓜子在手指间捻着玩。正是初冬天气,屋中已安好洋炉,可是还没升火,老李的手心出了汗。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话来得方便的多。有时候因看朋友,他能够治好自己的伤风。

    10.以天气说,还没有吃火锅的必要。但是迎时吃穿是生活的一种趣味。张大哥对于羊肉火锅,打卤面,年糕,皮袍,风镜,放爆竹等等都要作个先知先觉。“趣味”是比“必要”更精神的。哪怕是刚有点觉得出的小风,虽然树叶还没很摆动,张大哥戴上了风镜。哪怕是天上有二尺来长一块无意义的灰云,张大哥放下手杖,换上小伞。张大哥的家中一切布置全与这吃“前期”火锅,与气像预告的小伞,相合。

    11.一切家事都是张大嫂的。她永远笑得那么响亮。老李不能不佩服她。可是,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微微的摇头了。不对!这样的家庭是一种重担。只有张大哥——常识的结晶,活物价表——才能安心乐意担负这个,而后由担负中强寻出一点快乐,一点使女子地位低降得不值一斤羊肉钱得快乐。张大嫂可怜

    12.老李向来没吃过这么多这么舒服的饭。舒服,他这才佩服了张大哥的生命观,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

    13.老李把话头忘了,心中想开了别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张大哥好,还是恨他好。以热心帮助人说,张大哥确是有可取之处;以他的办法说,他确是可恨。在这种社会里,他继而一想,这种可恨的办法也许就是最好的。可是,这种敷衍目下的办法——虽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而使人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偶尔有点光明,人们还许都闭上眼,受不住呢

    14.老李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心里想,“常识就是文化——皮肤那么厚的文化——的一些小毛孔。文化还不能仗着一两个小毛孔的作用而活着。一个患肺病的,就是多长些毛孔又有什么用呢?但是不便和张大哥说这个。他的宇宙就是这个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他不是个坏人——一个黑暗里的小虫,可是不咬人。”想到这里,老李投降了。设若不和张大哥谈一谈,似乎对不起那么精致的一顿涮羊肉。常识是要紧的,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来告辞,没有常识!不过,为敷衍常识而丢弃了真诚,许——呕,张大哥等着我说话呢。

    15.“我想,”老李看着膝上说,“苦闷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这个婚姻制度根本就不该要!"

    张大哥的烟斗离开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着头说,”我不想解决婚姻问题,为什么在根本不当存在的东西上花费光阴呢?“

    16.”这还不是共产党,“老李还是慢慢的说,可是话语中增加了力量。“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的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贞纯像个天使。我大概是有点疯狂,这点疯狂是,假如我能认识自己,不敢浪漫而愿有个梦想,看社会黑暗而希望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像一个永生的乐园,不许自己迷信而愿有些神秘,我的疯狂是这些不好形容的东西组合成的;你或者以为这全是废话?”

    “很有趣,非常有趣!”张大哥看着头上的几圈蓝烟,练习着由烟色的深浅断定烟叶的好坏。“不过,诗意也罢,神秘也罢,我们若是能由切近的事作起,也不妨先去作一些。神秘是顶有趣饿的,没事儿我还就是爱读个剑侠小说什么的,神秘!《火烧红莲寺》!可是,希望剑侠而不可得,还不如给——假如有富余钱的话——叫花子一毛钱。诗,我也懂一些,《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小时候就读过。可是诗没叫谁发过财,也没叫我聪明到哪儿去。我倒以为写笔顺顺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处;你还不能用诗写封家信什么的。哎?我老实不客气的讲,你是不愿意解决问题,不是不能解决因此,你把实际问题放在一边,同时在半夜里胡思乱想。你心中那个妇女——“

    ”不是实有其人,一点诗意!“

    ”不管是什么吧。哼,据我看诗意也是妇女,妇女就是妇女;你还不能用大人大轿到女家去娶诗意。简单干脆的说,老李,你这么胡思乱想是危险的!你以为这很高超,其实是不硬气。怎说不硬气呢?有问题不想解决,半夜三更闹诗意玩,什么话!壮起气来,解决问题,事实顺了心,管保不再闹玄虚,而是追求——用您个新字眼——涮羊肉了。哈哈哈!“

    17.张大哥的热心是无限的,能力是无限的;只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一头黄牛,也得算着!

    18.可是从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从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小孩,是的,张大哥晓得痒痒肉在哪儿。老李确是有时候想摸一摸自己儿女的小手,亲一亲那滚热的脸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严给提高了。

    19.丁二爷的地位很难规定。他不是仆人,可是当张家夫妇都出门的时候,他管看家与添火。在张大哥眼中,他是个“例外”——一个男人,没家没业,在亲戚家住着!可是从张家的利益上看,丁二爷还是个少不得的人!既不愿用仆人,而夫妇又有时候不能不一齐出门,找个白吃饭而肯负责看家的人有事实上的必要。从丁二爷看呢,张大哥若是不收留他,也许他还能活着,不过不十分有把握,可也不十分忧虑这一层。

    20.“话虽是这么说呀,二妹妹,一家有一家的难处。看你大哥那么精明,其实全是——这就是咱们姐儿俩这么说——瞎掰!儿子,他管不了;女儿,他管不了;一天到晚老是应酬亲友,我一个人是苦核儿。买也是我,作也是我,儿子不回家,女儿住学校,事情全交给我一个人,我好像是大家的总打杂儿的,而且是应当应分!有吃有喝有穿有戴,不错;可是谁知道我还不如一个老妈子!”张大嫂还是笑着,可是腮上落出些红斑。“当老妈子的有个辗转腾挪,得歇会儿就歇会儿;我,这一家子的事全是我的!从早到晚手脚不识闲。提起您大哥来,那点狗脾气,说来就来!在外面,他比子孙娘娘还温和;回到家,从什么地方来的怒气全冲着我发散!”她叹了一口长气。“可是呀,这又说回来啦,谁叫咱们是女人呢;女人天生的倒霉就结了!好处全是男人的,坏处全是咱们当老娘们的,认命!”由悲观改为听其自然,张大嫂惨然一笑。

    21.“哼!”张大嫂接过去了,“白天走走逛逛,夜里挨揍有的是!妇女就是不嫁人好——”

    22.诗意也罢,实际也罢,他被张大哥打败。被战败的原因,不在思想上,也不在口才上,而是在他自己不准知道自己,这叫他觉着自己没有任何价值与分量!他应当是个哲学家,应当是个革命家,可是恍惚不定;他不应当是个小官,不应当是老老实实的家长,可是恍惚不定。到底——呕,没有到底,一切恍惚不定!

    23.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父母不容许,怎肯去伤老人们的心。可是,天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愉快呢,除非世界完全改了样子。

    24.他的每一思念,每一行为,都带着注脚:不要落伍!可是同时他又要问:这是否正当?拿什么作正当与不正当的标准?还不是“诗云”“子曰”?他的行为——合乎良心的——必须向新思想道歉。他的思想——合乎时代的——必须向那个鬼影儿道歉。生命是个两截的,正像他妻子那双改组脚。

    25.老李这是头一次来观光,惊异,有趣,使他似乎抓到了些真实。这是生命,吃,什么也吃;人确是为面包而生。面包的不平等是根本的不平等。什么诗意,瞎扯!为保护自家的面包而饿杀别人,和为争面包而战争,都是必要的。西四牌楼是世界的雏形。那群男女都认识这个地方,他们是真活着呢。为肚子活着,不为别的;张大哥对了。为肚子而战争是最切实的革命,也对了。只有老李不对:他住公寓主住惯了,他总以为公寓里会产生炒木犀肉与豆腐汤。他以为封建制度是浪漫的史迹,他以为阶级战争是条诗意的道路。他不晓得这块带腥味的土是比整个的北平还重要。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去空洞的作梦,或切实的活着。后者还可以再分一下:为抓自己的面包活着,或为大众争面包活着。他要是能在二者之中选定一条,他从此可以不再向生命道歉。

    26.走了一身透汗,什么也没买,最大的原因是看着铺子们眼生,既不能扼要的决定买什么,又好像怕铺子们不喜欢他的照顾,一进去也许又被咬了一口的危险。

    27.赵科员的长像与举动,和白听戏的红票差不多,有实际上的用处,而没有分毫的价值。

    28.他的言语很能叫别人开心,他以为这是点天才。当着老王,他拿老李开心;当着老李,他拿老王开心。当着老王老李,拿老孙开心;实在没法子的时候,利用想像,拿莫须有先生开心。

    29.张大哥冬季的几吨煤是由小赵假公济私运来的——一吨可以省着三四块钱——似乎不必得罪小赵,即使得罪了小赵,除了少烧几吨便宜煤,也倒没多大的关系;可是得罪人到底是得罪人,况且便宜煤到底是便宜煤。

    30.弄些客套又有什么意义呢?

    31.老李等着他们,他们是他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审判官。他得为他们穿上洋服,他得随着他们嘻嘻嘻。他得向他们时常道歉。

    32.李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露出牙来,没露任何意见,心里怕老李回来不愿意。

    33.北平能批评一切,也能接收一切。北平没有成见。北平除了风,没有硬东西。北平使一切人骄傲,因此张大哥特别的骄傲。

    34.天真漂亮,空洞,看不起穷人,钱老是不够花,没钱的时候也偶尔上半点钟课。(181)

    35,还有,天真的行为也来得奇。说他是革命党,屈心;不是,他又一点没规矩,没准稿子。说他硬,他只买冰鞋而不敢去滑冰,怕摔了后脑海。说他软,他敢向爸爸立楞眼睛。说他糊涂,他很明白;说他明白,他又糊涂。

    36.妈妈去收拾屋子,爸爸是资本老头,妈妈是奴隶。天真常想到共爸爸的产,永远没想到释放奴隶妈妈

    37.应当先警告太太一声不呢?老李想:矫正她的鞠躬姿式,教她几句该说的话?他似乎没有这种精神去教导个三十出头的大孩子。再说,小赵与其他同事的一切全是无聊,何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呢?爱怎样怎样:没意义!他看看太太作饭,哄孩子,洗衣裳,觉得她可怜。自己呢,也寂寞。她越忙,他越寂寞。想去帮助她些,打不起精神。小赵还计划着收拾她!她可怜:越可怜越显得不可爱,人心的狠毒是没办法的!他只能和孩子们玩。孩子们交给他许多有奇趣的游戏法。可是孩子们一黑便睡,他除了看书,没有别的可作。哼哼几句二黄,不会。给她念两段小说?已经想了好几天,始终没敢开口,怕她那个不了解,没热力,只为表示服从的“好吧”。

    38.这个社会只有无聊的规禁,没有半点快乐与自由!

    39.既不敢浪漫,又不屑于作些无聊的事。既要敷衍,又觉得不满意。生命是何苦来,你算哪一回?

    40.看张大哥多么细心圆到,处处替李太太解围,其实处处是替小赵完成这个玩笑。为什么张大哥不直接的拦阻小赵?或是当场鼓动我或太太和小赵,嘴是嘴,眼是眼?张大哥哪敢那么办!他承认小赵的举动是对的,即使不是完全有分寸的。他承认李太太是该被人戏弄的,不过别太过火。那位二妹妹的丈夫,托人情考中了医生,还要托人情免了庸医杀人的罪名,这是张大哥的办法!任着小赵戏弄英妈,而从中用好像很圣明的方法给他排解,好叫她受尽嘲笑,这是他的办法!他叫我接来家眷!

    张大哥不敢得罪任何人,可是老李——他叫着自己——你自己呢?根本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自己总觉得比张大哥高明,其实你比他还不济!假如有人戏弄张大嫂?张大哥也许有种不得罪人的办法替她解围。老李你呢?没有任何办法!小赵是什么东西?可是你竟自不敢得罪他。小赵替狗粪样的社会演活动电影,你自己老老实实的给他作演员!还说什么理想,革命,打倒无聊的社会规俗!哈,哈!

    41.所长的脸像块加大的洋钱,光而多油,两个小豆眼。一匹极大的肚子,小短腿,滚着走似乎最合适

    42.所长说罢,肚子似有动意,工友们知道所长要,争着向外飞跑。

    43.男女都一样,无聊,没意义,瞎扯!婚姻便是将就,打算不将就,顶好取消婚姻制度。家庭是个男女,小孩,臭虫,方墩样的朋友们的一个臭而瞎闹的小战场!老李恨自己没胆气抛弃这块污臭的地方!只是和个知己——不论是男是女——谈一谈才痛快;哪里去找?家庭是一汪臭水,世界是一片沙漠!什么也不用说,认命!

    44.可是夫妻之间闭上嘴,等于有茶壶茶碗,而没有茶壶嘴,倒是倒不出茶来,赶到憋急了,一倒准连茶叶也倒出来,而且还要洒一桌子。

    45.世上原没讨厌的人,生活的过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显着讨厌:大概是这么事,他想。假如丁二爷娶了李太太,假如自己娶了——就说马少奶奶吧,大概两人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可也许更坏,谁知道!他上了天桥,没看见一个讨厌的人,可是觉得人人心的深处藏着些苦楚。说书的,卖艺的,唱蹦蹦戏的,吆喝零碎布头的,心中一定都有苦处。

    46.恨她便是移怒,老李不肯这样办只好恨自己吧!自己一定是个平庸恰好到了家的人——平庸得出奇也能引人注意,没人注意老李。就说丁二爷大概也比我强,他想。不敢浪漫,不敢浪漫,自己约束了这么些年了;及至敢冒险了,心确是跳了——只为是丢人!两颗心往一处拧绕?谁和你拧绕?老李的头碰在电线杆上,才知道是走错了路。

    47.老李始终没动。她进了屋中,他的心极难堪的极后悔的落下去;未泄出的勇气自己销散,只剩下腿哆嗦。他进到屋中,炉火的热气猛的抱住他,红烛的光满屋子旋转。他奔了椅子去,一栽似的坐下,似乎还听见些爆竹声,可是很远很远,像来自另一世界。

    48.无论怎么说,老李是非出去不可。病没全好而冒险出去,是缺乏常识。但是为别人牺牲至少是有意思的。自从生下来到现在,他老是按部就班的活着,他自己是头一个觉到这么活着是空虚的。张大哥虽然瞎忙,到底并不完全为自己忙。人与人的互助是人生的真实,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愿,还是社会组织使人能相助相成。谁也再不拦住他到张大哥家中去。他的腿还软着,可是心意非常坚定:雇了辆车去赶(我觉得电子书这个字可能是打错了,应该是“看”才对)张大哥。

    49.男人是要不得的,他想:女人的天真是女人自作的陷阱,女人的姿色是自然给女人的锁镣,女人的丑陋是女人的活地狱,女人怎么着也不好,都因为男子坏

    不对,着还不仅是男女个人的事:而是有个更大的东西,根本要不得。老李不便往远处想,衙门里这群人就是个好例子。所长是谁?官僚兼土匪。小赵?骗子兼科员。张大哥?男性的媒婆。吴太极?饭桶兼把式匠。孙先生?流氓兼北平俗语搜集者。邱先生?苦闷的象征兼科员。这一堆东西也可以组成一个机关?

    50.老李闻到一股臭味。他嘱咐自己:不必再为自己那一点点事伤心了。在臭地方不会有什么美满生活,臭地方不会出完好的女子,即使能恋爱自由又能美到哪儿去?他心中有了些力量。往大处看,往大处看,真正的幸福是出自健美的文化——要从新的整部的建设起来:不是多接几个吻,叫几声“达儿灵”就能成的。

    他决定不再关心吴太极的事!最自然的事,最值不得大惊小怪的事。吴太极和小赵谁胜谁败有什么关系呢。得杀了小赵们的文化,人生才能开香的花,结真的果。小赵,吴太极,不值一提。

    自己那位太太,何必再想,她与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的可怜。东屋的——也不再想,她也不值得一顾,一片烧焦草原上的一棵草。

    51.张大哥的整个生命销磨在维持人;现在,他自己有事了……设若张天真死了,张大哥为他开吊请客,管保还进一千号人情。这群人们的送礼出份资是人情的最高点,送礼请客便是人道。救救天真?退一步说,安慰安慰张大哥的心?出了他们的人道范围!

    52.老李看出来,张大哥只有两条路,除了哭死便是疯了。拿些硬话激动他?没用。张大哥的硬气只限于狠命的请客,骂一句人他都觉得有负于社会的规法

    53.老李什么也没想,一直走回衙门。思想有什么用呢。他看见张大哥,便是看见小人物的尽端:要快乐的活着得另想办法,张大哥的每根毫毛都是和着社会的意思长的,而今?张大哥,社会,空白,什么也没有;还干吗再思索。

    54.邱先生愣了半天,笑了笑:“没意思!生命入了圈,和野鸟入了笼,一样的没意思。我少年的时候是个野驴;中年,结了婚,作了事,变成个贼鬼溜滑的皮驴;将来,拉到德胜门外,大锅煮,卖驴肉。我不会再跳出圈外,谁也不能。我现在是冷一会热一会,热的时候只能发点小性,冷的时候请客陪情;发疟子的生活。没办法。我不甘心作个小官僚,我不甘心作个好丈夫,可是不作这个作什么去呢?我早看出,你比我硬,可是没硬着多少,你我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其实是一锅里的菜。完了,谈点无聊的吧;只有无聊的话开心。”

    55.“我没办法!”张大哥还是嚷着,可是坐下来:“我没办法!我帮了人家一辈子的忙,到我有事了,大家看哈哈笑!要我的儿女,为什么不干脆要我的老命呢!我得罪过谁!?招惹过谁?我的女儿给小赵?也配!”他发泄了一顿,嘴唇倒不颤了,低着头,手扶着磕膝,喘气。

    56.张大哥抬起头来,看了看老李,叹了一口气。“老李,张大哥完了!一辈子,一辈子安分守己,一辈子没跟人惹过气,老来老来叫我受这个,我完了。真动了心的没工夫再想办法。叫我去杀人放火革命,我不会:只好听之而已。活着为儿女奔忙:儿女完了,我随着他们死。我不能孤孤单单的活到七老八十,没味儿!”

    57.“张大哥问我,怎样酬报你。我来问你,原谅我不会客气一些。”老李觉得自己也能俏皮的讽骂,心里说,“谁要是不怕人了,谁就能像耶稣似的行奇迹。”

    58.秀真觉得处处比不上他,他懂得一切。

    59.生平不爱管闲事,虽然心中愿意打个抱不平;一旦自动的给人帮忙,原来连半点本领也没有,叫小赵由着性戏弄;自己是天生的糟蛋!什么事都由着别人,自己就没个主张?穿衣服,结婚,接家眷,生,死,都听别人的。连和太太嚷几句都不敢。地道糟蛋。只顾了想自己的事,张大嫂又说了什么,没听见。自己要说点什么,说不出,嘴唇只管自张自闭,像浅木盆里的挣扎性命的鱼!

    60.小赵第一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第二没有道德观念,第三不信什么主义,第四不承认人应有良心,第五不向任何人负任何责任,按说他可以完全无忧无虑,而一人有钱,天下太平了。不过,人心总是肉长的,小赵的心不幸也是肉长的,这真叫他无可如何的自怜自叹自恨。对于秀真,他居然有一点为难!本来早就可以把她诱到个地方,使她变成个妇人;可是不知为了什么,他还没下手。人的心不能使人成为超人;小赵恨自己。他比别的妇人都容易弄到手,别的妇女得花钱,定计,写契证;她完全白来,一瓶汽水,几声笛耳,带她看了趟天真,行了。可是他不敢下手,他不认识了自己。

    61.他是上了当。不该钩搭这么个小妖精。后悔也不行,他极愿意去和她一块走走逛逛,看看她的一双大脚。那双大脚踩住了他的命,仿佛是。妇女本来都是抽象的,现在有一个成为具体的,有一定的笑涡,大脚,香气,贴在他的心上,好像那年他害肚子疼贴的那张回春膏。虽然贴着有些麻烦,可是还不能不承认那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它叫肚皮发痒,给内部一些热气;一贴膏药叫人相信自己的肚子有了依靠。一块钱一贴;在肚子上值一万金子,特别在肚子正疼的时候。秀真是张贴心房的膏药。可是小赵不承认心中有什么病。为难!

    62。天下的事只怕没人作;作出来不一定准好或是准坏,就怕不作。丁二爷想起过去的事;假如少年的时候,遇上事敢作,也许不至成为废物?他有点后悔。

    63.那些基本条件,正如他心中那些美景,是朴素,安静,独立,能像明月或浮云那样的来去没有痕迹,换句话说,就说不讨厌,不碍事,而能不言不语的明白他。不笑话他的迟笨,而了解他没说出的那些话。他的理想女子不一定美,而是使人舒适的一朵微有香味的花,不必是牡丹芍药;梨花或是秋葵就正好。多他遇上这个花,他觉得他就会充分的浪漫——"他“心中那点浪漫——就会通身发笑,或是心中蓄满了泪而轻轻的流出,一滴一滴的滴在那朵花的瓣上。到了这种境界,他才能觉到生命,才能哭能笑,才会反抗,才会努力去作爱作的事。就是社会黑得像个老烟筒,他也能快活,奋斗,努力,改造;只要有这么个妇女在他的身旁。他不愿只解决****,他要个无论什么时候都合成一体的伴侣。不必一定同床,而俩人的呼吸能一致的在同一梦境——一条小溪上,比如说——里呼吸着。不必说话,而两颗心相对微笑。

    64.她的一切都要是具体的。老李偏爱作梦。

    65.张家的事,想管,可是不起劲,随便,大家都在地狱里,谁也救不了谁。

    66.平时维持人,好交往,你看到时候有多大用处,多大面子,由自己指定机关!张大哥几乎得意的要落泪。

    67.老李明白张大哥;张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样事,怕打官司。他们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别打破了脸,使大家没面子。天真虽然出来了,到底张大哥觉得这是个家庭的污点,白粉刷得越厚越好;由这事再引起别的事儿,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难堪;张大哥没有力量再去抵挡一阵。你叫张大哥像老驴似乎戴上”遮眼“去转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转;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几步,他必定要落泪。

    68.张大哥把丁二爷的历史祥述了一遍。最后,他说:“丁二是个废物!不过老李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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