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
——贾平凹
云清燕摄
最近从图书馆遇到两本汪曾祺的短篇小说集子，名字虽然都叫《受戒》，但因出版社不同，选编收录的作品也不尽相同，索性一并借了来，空闲时就看上几篇。
一个故事读完，往往意犹未尽。每每合上书，书中的那些人物都要在脑海中盘桓许久。他们个个有血有肉，形象鲜明丰满，虽与我隔着七八十年的光阴，但却鲜活如昨，犹在眼前。
《故里三陈》里的陈泥鳅，是救生船上的一个水手，水性极好，靠此本事吃饭。他救活人，从不计较报酬，捞死尸，却不少要钱。
他一辈子不置产业，不娶妻生子，只因为“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他担心，不一定哪天龙王爷就把自己请了去，留下孤儿寡母，“死在阴间也不踏实”。
他冒着生命危险捞上来一具女尸，和地方公益会讨价还价，得来十块钱。跳上岸，穿上衣服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径直给没钱给孙子治病的陈五奶奶送了去。
陈泥鳅做这些，不图名，也没有利。图的大概就是个做人的“踏实”“心安”吧！
《大淖记事》里的小锡匠十一子和巧云，本是一对互生情愫的有情人。不料，漂亮的如一朵花般的巧云，还没来得及和十一子成就姻缘，却被手里握着枪杆子的保安团刘号长霸占了。巧云的爹原是挑夫里的一把好手，但不幸摔断了腰，成了一个靠女儿编席织网养活的残疾人，对此事是敢怒不敢言。
巧云喜欢小锡匠，两人趁刘号长下乡剿匪暗通款曲定了终身。刘号长知道后，觉得被伤了当兵的面子，就带人把小锡匠绑了去，威胁他只要答应和巧云断了来往，就饶了他的命。
小锡匠咬紧牙关，豁着连命也不要，也不肯辜负与心上人的誓约，最后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巧云把奄奄一息的十一子接回了自己家。
这对苦命鸳鸯的遭遇激起了民愤，大淖的左邻右舍和锡匠们一起凑钱给十一子治病，锡匠们向县政府递了状子、上街游行、顶香请愿，最后逼着县长出面请县里的绅商商议，最后答应把刘号长驱逐出（县）境，由保安队出钱给十一子治病。只因为他们觉得“十一子和巧云做的事都很应该，很对。大淖出了这样一对年轻人，使他们觉得骄傲”。
十一子的身体还在慢慢康复，巧云一个人却要养三张嘴，她“把爹用过的箩筐找出来，搕搕尘土，就去挑担挣‘活钱’去了”。生活的磨难没有压垮她，而是把“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
《茶干》里的连万顺酱园的东家连老大，不但人勤快，为人和气，做生意更是信用好，童叟无欺，盖在“连万顺记”的商标，是对新老主顾最好的承诺。
他家做的茶干，由连老大亲自监制，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曾被当地人作为四色礼品之一馈赠亲友。如今他的后人却在连老大故去后，再也不肯做这种“下十几种药料”的食品了。
一个带有地方特色的土产，没有了。一同放弃、丢掉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
汪老笔下的这些人物，连影子都带着人性的温度。正如老先生自己说过的：
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诗意的。
汪先生的文字，能熏润人心，更因为字里行间浓浓的烟火气。
他的笔下塑造的大都是市井小人物——男产科医生陈小手、小学校里的斋夫詹大胖子、“异稟”是“大小解分清”的熏烧摊子老板王二……
他们都是生活中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如果不是有汪老的这只笔，大概没人会记得他们也曾来过这世间，也曾用自己平凡的人生书写过人性的坚守和底线。
通过读他的小说，除了“情感得到滋润”，还可以让人增长很多见识。旧时的人情掌故、昔日的风俗地貌、乡情俚语……他总能信手拈来。
《陈四》中的赛城隍“迎会”是如此热闹、有趣，让人恨不得身临其境。北宋的张择端给世人留下了一幅巜清明上河图》，汪老也在用他的笔做着同样的事情。否则，这些百年前的传统习俗，可能就随着时光而湮没流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汪老的文字诙谐和幽默。在他的笔下，和尚只是一个营生，和“劁猪的”“弹棉花的”没什么不同。他们有老婆，谈恋爱，吃肉不瞒人，杀猪就在大殿上，但是也会给即将升天的猪念“往生咒”。而他定义的“正经人”，却干着“打兔子兼偷鸡”的营生。
读至此，往往让你忍俊不禁，却不得不相信他写的肯定真有其事，真有其人。
汪先生笔下的主人公，他们的日子大多过得琐碎、辛劳，但却丰满而充满希望。药店的学徒陈相公，每天傍晚都要到屋顶的晒台收草药，虽然日复一日，但这仍是“他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因为他可以登高四望，七月里的傍晚还能看到“巧云”，“灰的、白的、黄的、橘红的、镶着金边的，一会一个样，像狮子的，像老虎的，像马、像狗的。”
老先生的文章，浓浓的烟火气里，浸润着人性之美，却又诗意盎然，让人越读越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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