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这个地方号称“五省通衢”,自古至今都是交通枢纽最中心的一环。来来往往的人群,每天从这里登上北上的火车,又或是从这里坐上南下的汽车。人心这时候就像鸿雁漂泊,越是热闹的聚集地,人来人往的,越说不清楚是季节的关系,还是这颠沛流离本身就是个惆怅的故事。
森哥一年前跟我说过,那时候在离开的那趟火车上,这个二货哭了,一个人在列车那简陋不堪的厕所间里边,像个傻逼似的哭了。
他讲给我听时,我刚把伟哥送出校门口,伟哥上公交的最后刹那,回头给了我一个厚实的拥抱。这个二货真太他妈惹人厌了,之后我转身回宿舍的路上就没忍住。那时候我最后一个离宿舍,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边,望着身边收拾停当的行李箱,望着空在周围似乎再也不会住进人的五张床架子以及我们贴在墙上的苍老师的画像,小声的哭着,像搞断背似的。唉,男人在很多时候都是最脆弱的。
我跟森哥说:一年后,我们再回徐州看看吧。
森哥说:还用你说。
现在恰恰就是一年后了,我们很多人都不再继续聊那时候的笑话,到了这个季节了,大家却忽然之间都忙得跟狗一样。草长莺飞,可其实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望着车窗外发呆。泰州到徐州,高速公路四百多公里,一路经江都、宝应、淮阴、宿迁,直至徐州,全程五个小时。五个小时,足够我发呆了。
三年前的我,某次坐长途汽车回家的路上,也是这般的情形,挑靠窗的位置坐着,然后特文艺范儿的朝着窗外出神。那次我在自己的某篇小说里边写到:“窗外路边的枯木,光秃秃的,像泡椒凤爪似的,苍白、无力的朝着天空张牙舞爪。”灵感就来自这一路的尘埃呼啸,只是那时候二得逍遥自在,现在依旧很二,可是发现身边的人都变了,然后自己那种二的心情也就变了。
想到这些,我心中毕竟泛酸了。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手里的包抱紧了紧。
“同学,你瞧那些树,脱光了叶子是不是跟泡椒凤爪似的?”我邻座的姑娘说道。
转眼瞧了这姑娘一眼,黑、长、直,虽不及腰,但我偏就天生属于那种对“黑长直”无力抵抗的类型,人所谓一白遮百丑,于我而言,只要是“长发飘飘”的,都是窈窕淑女。纵使长着张飞脸,我心中依旧若貂蝉。这就是我对古典美女的执着,所谓古典,标配得有一头黑长直。
我故作深沉的点了点头,说:“脱光了叶子,就没有美感了。”
实话说这姑娘长得还是不错的,我瞬间春心荡漾了起来。可我是文艺青年,万万不可过早暴露自己的屌丝气质。“相比较脱光了叶子的树干,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泡椒凤爪。”我说道。
姑娘莞尔一笑,没有接我的话。
“她一定觉得我是个二逼。” 我也不是傻子,心中默默想道。
其实我早就习惯了别人用看待二逼的眼神凝视我的那种感觉。大学四年来,起初的我,心中还有些执着的念头,想着发愤图强,学成大业。可是被那四年的纸醉金迷包养了之后,我就看破红尘,不在乎身前生后名了。除了贞操,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最后的最后,散伙饭的时候,大家听说我居然还留着贞操,有骂我是二逼的,有说我是奇葩的,他们拿我开涮,笑着笑着,最后都趴那儿嚎得跟狗一样。我其实也挺奇怪的,不知道大家这些年到底是过得开心还是不开心,值得还是不值得。
当然,也不知道他们是羡慕我,还是羡慕我。
“同学,你到徐州干嘛啊?”姑娘忽然转头问我。
其实我挺奇怪她喊我“同学”的,好歹我也是毕业一年的人了,居然还能被人喊作“同学”,看来老得还不够明显。
“回学校啊,我——在徐州上大学呢。”
人不猥琐枉少年,妹子,怪你太单纯,别怨我。
“是哦,这么巧,我也在徐州上学。我——今年大一呢。”姑娘有点激动,嘴角扬起来了,挺好看。
不过我瞧着这姑娘淡妆化得精巧,可不像刚从高中炼丹炉里出来的孙悟空。我没拆穿她,说:“那你是我学妹,我都已经大二了。”我把“都已经”三个字说得分外清楚。
可能是下巴上半厘米长的胡渣子暴露了我,姑娘半信半疑地说:“你哪个学校的啊?”
“工程学院。”我自豪地说。要是摆到我真正上大二的那会儿,我绝对不会说得这么铿锵有力。
“真哒!”姑娘惊喜地说道,“我也是呢,我中心校区的,你咧?”
“我去,好狗血的剧情!”我心中默念道。
“我也是中心的。”我一边打量着这姑娘,一边心想着这姑娘该不会是哪个暗中注意了我很久的女网友吧,这摆明了是要调戏我的节奏啊。人在做天在看,看来以后在网上聊天的时候,勾搭90后的妹子需要收敛点了,她们单纯的外表下可能比你想象得要狂野得多。
姑娘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说:“那真巧了。”她捋了捋头发,那回眸一笑的小眼神,瞬间化解了我心中万千的郁结。我本想说那句经典的搭讪名言:“妹妹,你像极了我的前女友。”可无奈想了想,我这个奔三的老处男根本就没有过女友,这么调戏人家实在有违文艺青年的闷骚气质。
想了想,我一本正经地问:“你学什么的啊?中心的话——艺术的?”
姑娘摇了摇头。
“我去,数理的?”我说道。
姑娘还是摇摇头。
我思量着当年中心校区的院系配置,灵光一现:“妹妹,你不会——也是信电的吧?”
“也?”姑娘歪过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是13软嵌的,信电学院。”
“我勒个去,真的好狗血。”我叹了口气,然后继续一本正经地惊喜道:“太巧了,我比你大一届耶,我是12软嵌的。”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
可没想到,她居然信了。现在女孩的智商都已经这样了,我居然还没找到女朋友,我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了。
后来我细想,原来真正该为智商着急的,好像是我自己。
“是吗?那真是太巧了呢!”姑娘好像很激动,她问我:“哎,你们这学期都学哪些课程啊?”
窗外满是泡椒味的凤爪呼啸而过,车已经开过宝应界了。
“嗯——《面向对象编程》,嗯——还有《Java语言》。”我脑袋里飞速思索着当年大二的课程,转眼想到了这俩专业课的名字,应该能忽悠过这个妹子了。
哪知妹子“呵呵”了一声,淡淡地说:“《面向对象编程》我们已经开始学了呢。”
姑娘那语气让我有些承受不了,啥意思,被看穿了?
我大学四年也不是白混的,立马接茬反问道:“怎么会?你们用的是什么语言?”
姑娘一怔,说:“哎哟,我专业课很差的。我们用的C#啊。”
“哦,那就对了。大二的时候这门课要继续讲的,用的Java。”我开始忽悠了,其实我哪记得清该死的《面向对象编程》啥时候学的。
为了转移话题,我赶紧从学科上跳开,开始树立起学长范儿。我说:“现在带你们这门课的是肖大哥吧?当年——”
“肖大哥?不是啊,是孔老师。”姑娘说道。
“我去,这么较真,妹妹你不会真的是13软嵌的吧?”我打量着她。一身紧身T恤,黑长直,着淡妆,有口红,耳朵、鼻孔、双肩都没有其他修饰。带耳机、手机和牛皮布粉色背包,倒也算标准的大学生配置。
可从我混迹大学多年的经验来看,她眼神中透露出的那种气质告诉我,这姑娘绝对卖了萌。
“哦,对,是孔二逼。”我漫不经心的说着老师们的绰号。“大一那会儿,我还是他的课代表呢。我宿舍一哥们儿挂了他的课——”
“哈,是嘛?连他的课都会挂?你那哥们也挺牛啊?”姑娘笑道。
我琢磨出话中的隐藏信息了,也没细究,反倒来了兴致。我继续说道:“可不咋地,我宿舍哥们阿俊,那会儿挂了高数,挂了大学物理,还挂了他的C#。后来下学期的时候,愣是比我们早来了一个礼拜,疯狂找老师要题目,不然要重修的。”
“嗯,我认识一个学姐。”姑娘说道,“她跟我们讲,只要好好听老师划的重点,大学基本不会挂科的。”
我点点头,说道:“这倒是真的,老师们都好说话的。”
“我那学姐大学四年就从来没挂过科。她说她们是09年第一批到中心校区的,那会儿校区都没建好,学校基本还是半个工地。那时候我们日子过得——校区也就信电跟数理两个系,学期末卷子是交到老校区去改。就算谁谁谁挂科了,找老师改成绩都找不到。”姑娘看了看我的眼神,补充道,“哦,当然,听学姐说的。”
我思绪瞬间会想到了五年前那个尘土飞扬的校园,满目疮痍,百废待兴,讲的就是那个时候的工程学院中心校区了。记得那时候军训的晚上,跟宿舍其它五只禽兽出来寻找落单的妹子,找了半天,满眼都是男人,总觉心中忿忿不平。祖师爷那时候还不叫祖师爷,他说不如我们回去打扑克吧。然后我们就回去了,这也成为了他大学四年孤独终老的预言。后来我们稍加打听才知道,中心校区就俩系,信电和数理。真心应了那句老话:本来数量就不多,偏偏质量还不好。
“我也认识一个学长,去年毕业了。”我琢磨着这个时候还是让“学长”出场吧。“他说等到他们大三的时候,学校才开始建得差不多好的。他们军训的那会儿,整个学校就还是工地,校园里边连棵树都看不到。现在的这些树啊、花草啊,都是他们来了之后才陆续开始种植的。”
“是哩。那时候每到周末我们都去城南老校区买东西,不是,她们。她们说学校地下超市的东西品种少,还贵。不像老校区,城南那边有家‘零零食’,专卖各种散货,价格实惠,她们每个礼拜都要去那儿逛。一直到后来她们大四的时候,城南的美食街拆迁,再也买不到那里的山楂糕了。”
姑娘说到这里,眼神有些低迷,她说:“去年毕业之前,她们还去过一次呢。那条街现在全是卖化妆品的店,再看不到大一大二时候的影子了,她们说,这下可便宜大一大二那些小骚蹄子了,我们这些吃货再无立足之地了,因为学校不要我们了。”
“你说的那家‘零零食’——我学长他们跟老板娘还挺熟的呢。”
我都觉得这俩“学长”、“学姐”好逗,逗得跟逗比似的。
“那会儿学长他们每两个周末出来一趟包夜,就是城南的‘青鸟网吧’,你知道不?”我立马改口,说:“对,你学姐一定知道。”
姑娘莞尔一笑,那姿态动人极了。她说:“听说过,她们也去过,你可别小瞧女生,咱可比你们想象得野得很。”姑娘说完的瞬间,脸居然红了。
“他们宿舍每次去‘青鸟网吧’包夜都要先到‘零零食’称一大包的压缩饼干,然后一人一瓶矿泉水。老板娘见他们次数多了,有回就问,说:‘你们每次进对面之前都来买这么多压缩饼干,要不以后直接给你们送进去得了,省得来回跑麻烦。’他们宿舍有个叫阿菜的说不行,你们店里买东西的姑娘多,不亲自进来买一趟,一会儿奋勇杀敌的时候没有动力。”我乐滋滋地讲道。
姑娘笑了,说:“原来你学长他们就是那个传说啊?哈哈。”
“传说?我们啥时候成传说了?”我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邻座的姑娘再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摇摇头,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我也不在乎她到底是大一的还是大五的了,我只是忽然又开始想念起那几个二货了。其实,因为自己都带了电脑,我们自大二之后就再没去过青鸟网吧包夜了,但是“零零食”我们还是每周必去的,原因也非常单纯,那家店里的姑娘真的超级多,尤其是专心致志买零食的妹子,别提多可口了。
我们都不作声了,似乎之前的“互相勾引”都没有发生过。我恢复了文艺范儿,默默地盯着窗口,直到我感觉到姑娘也扭头开始盯着窗外发呆。
“你见过徐州最美丽的夜市吗?”姑娘忽然特文艺范儿的问我,“哦,我是问你认识的那位学长?”
“你是说广场舞大妈和文艺的大爷?”我说道。
姑娘没有接我的话,说:“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有一个月她们就要毕业了。她们几乎每个周末晚上都要出去逛夜市,就是彭城饭店那一带啊,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广场就会有音乐喷泉表演。那个喷泉没有我现在在上海看到的音乐广场的喷泉漂亮,可是当时看着——当时她们都说特别漂亮。”
“学姐大一的时候,男朋友就是在班级活动的时候,在那个喷泉下边吻她的,当时可是全班都一块儿起哄啊,真好。可是,大四毕业的时候,陪在学姐身边看喷泉的,只有学姐的几个室友罢了。”姑娘似乎打算跟我讲一个俗不可耐的大学爱情故事了,不过,她却停顿了一会儿,说:“大学的室友多好啊,她们约定一年后,一定还要再回徐州看一次夜市,看一次喷泉。”
姑娘淡淡地说着,这个时候我忽然异常坚定地发现,她,其实跟我是一类人,我们会贫,但我们不会爱,不会恨,也难怪乎我们这次会坐上同一趟车去往同一个城市了。
然后她忽然又问我:“你见过徐州最美的夜市没?”
我看着窗外,想念着一年前那个难以忘怀的初夏,那晚的广场舞大妈和文艺的大爷,那晚几个二货轧马路的豪情万丈,不知不觉的车就过了宿迁境了,转眼快到徐州了。
窗外的泡脚凤爪们瑟瑟作响。我落寞地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说话,学长?”姑娘轻声问我。
那天森哥打电话给我,说常熟下雨,这周他得参加同学婚礼,来不了。
然后是祖师爷,他说现在在湖北出差,没办法。
我问伟哥,伟哥说这周末得回家相亲,老妈逼得紧。
打电话给阿菜,阿菜说得陪女朋友,女朋友最近换工作了,心情不好。
最后是阿俊,他最近一直在加班,实在太累了,周末需要休息下。
“学妹,我已经快忘记那个初夏,忘记那个最美的徐州夜市了。”我说。
姑娘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带起耳机开始听起了音乐。
汽车终于下了高速,过了收费站,天色也开始昏暗了,我瞥眼瞧了瞧邻座的姑娘,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一定是想起一些美丽的事情了。
我转过头去,继续文艺范儿的看着窗外,忽然间意识到一个略感冷漠的问题,其实,很多时候陪伴我们的,都只有了不起的自己而已。
车到站了,下车的时候姑娘走在前边下去了,我俩同路,一起走到了站口。“好熟悉的风啊。”我文绉绉的来了一句,姑娘笑了笑,捋了捋头发,说:“学长,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哦。”
我心头一酸,很配合地答道:“学妹,你也是,要好好的,在学校。”
一辆黑车停在了我的面前,黑车师傅还是当年的架势,问我去哪儿,我说工程学院中心校区,师傅爽快地要我二十,还说马上就走。我想了想,拍拍姑娘的肩膀,说:“你载我学妹去吧,路上开稳点。”
师傅诧异地看看我,说:“你说什么学妹?在哪儿?”
我转眼一看,那姑娘一阵风儿似的,那回眸的温柔还在,人却转眼不见了踪迹,我四下张望,就像找寻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情人似的,却再难觅她的身影。
我想,心有灵犀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吧。可是,孤身一人的我,如今又该去往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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