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钻塔隐去最后一抹霞光。
“哒哒”,山坳口蹿出一个影子。一米六的个子,块头单薄,皮肤黢黑,额头光亮,胡子稀稀拉拉,左手拿起子,右手提着口袋——那个先前装防毒面具的帆布袋子,早已褪色,破烂的口子,冒出青翠的兰草叶子。
“二呆二呆,你把山上的兰草挖绝了,也不怕惹仙姑生气,找你算账咯?”老荒从杂草丛生的茅房出来,远远乜见二呆,呵呵取笑。
“怕,怕得头昏脑胀心发慌……”二呆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硬还生怕她,到半夜三更也没找到我哟!”
二呆撒烟。
老荒接过,别在耳背后头。侧身瞅口袋里的兰草,先是叶子,后是根茎,又附身嗅,一脸不屑:“满山都是的东西,啥稀奇。”
二呆不以为忤,径自朝野营房走。
那时,我三下五除二,将碗里的回锅肉包包白老咸菜,和着半斤干饭下肚,倒半碗温开水,筷子胡乱搅一圈,扬起脖子,咕咕喝。然后,把剩下的,刚倒进脚跟前栽兰草的废漆桶,“呯”,二呆推门进来:“前胸贴后背,饿惨了。”东西一放,手也不洗,端起床头柜上的饭菜就吃:“嗯,还是温热的。”
二呆是我师父。
1990年秋,乘老解放,一路颠簸到井队实习。
横竖坐落的营房里,有人伸头盯一眼,熟视无睹。
两男一女,我们三个蓬头垢面,傻子一样站在井场边。
队部出来一个中年汉子,老解放司机说,那是指导员胡子勄。
“一群缩头乌龟。”老胡“咚”一脚踢开值班室:“赶紧,卸箱子!”
有人呵欠,有人白眼,慢吞吞上前搭把手。
一高一矮两个人,捞起我的箱子就走。其中个头矮小的,眉眼倒竖,满脸横肉,看上去“很凶”。
宿舍区是一个个火车皮大小的铁皮房组成的。两人将箱子扔进其中一间,扬长而去。
当晚,入队教育。会议室里,老胡和队长方大炮坐上席,三个即将成为我们师父的人,靠左侧落坐。右侧,我们三个作认真状,听老胡讲队上的“光荣史”。
老胡终于讲完。
“分班,认师父。”方大炮“咳咳”清下嗓子,不知巧合,还是草率,按照左右对应的座位,两边一指:“一班老章二班老翟三班小屈,师父领人!”
老章心宽体胖,小屈面带猪相。
我旁边一男一女两家伙,相视一笑,击掌庆贺。
我正对二班的老翟——就是先前抬箱子的小个子。
从此,天天打照面不说,关键是还必须得喊“师父”,这运气……太背咯!
我哭丧着脸。
事情却还而完……
是夜,收拾,洗漱,刚熄灯躺下,房门开了,白炽灯“啪”地打开,又“啪”一声关了。
明暗之间,我眯眼,赫然看见小个子——我该喊“师父”的老翟,“窸窸窣窣”进屋,搁手套安全帽和防毒面具帆布包。
天啦,室友竟然是他。
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没了。
我转向墙壁,内心奔溃,假装昏睡……
不知失望,还是择床,直到对面鼾声大作,我兀自辗转反侧。
后半夜,迷迷糊糊间,有奇怪的声音,吱呀咿唔夹杂在一起,难道老鼠钻房里,仔细听又不像,“吱吱吱、咿咿咿”——尖起耳朵听,察觉原来是对面的老翟,一边磨牙齿,一边说梦话……
翌日清晨,老翟起床:“睡得好咯?”
我揉着眼屎,接连用“呵欠”回答。
口没涑,脸没洗,抓起搪瓷碗和安全帽,扑爬跟斗,撵老翟屁股。
“二呆,起得早哦。”
“二呆昨晚梦到媳妇,流口水没?”
“半夜逮了几个‘山耗子’,二呆?”
路上,同班师傅约好似的,拿一个叫“二呆”的开玩笑。
“二……二呆——莫非队上还有姓‘二’的?谁呀?”我一本正经问。
“当然有咯,不信,问你师父嘛!”也不知谁应一句,惹得哄然大笑。
“翟师父——”
我才喊,老翟一巴掌挥来,将我的安全帽打落在地:“话多!”
众人见状,笑得更欢。
老翟给我上的第一课,莫名其妙,而又如此不堪……
没想到的是,班前会上,谜底眨眼揭开。
司钻老荒(抬箱子的高个)吐着茶叶子,钻台机房地质泥浆逐一安排,最后,把计划书扔给老翟:“二呆,配合‘四眼’对钻具,得空上二层台,把黄油打了。”
这才察觉,老荒粗壮身躯的阴影部分,掩着一个单薄的身子。
后来得知,那个戴着高级眼镜的“四眼”,是全队文凭最高的吴技术员:“二呆,轻车熟路,简单对一下结构组合、数据参数罢了。”
起初,以为老荒、“四眼”仍是戏虐,可老翟……神情自若,分明在点头。
二呆——老翟——我师父……原来,他就是二呆。
果然呆头呆脑,面目可憎。我有些幸灾乐祸,心中的郁闷,烟消云散。
转念又想,二呆二呆,如此奇怪的绰号,到底如何来的……
井场营区炊事班澡堂子,四下厮混熟了,旁敲侧击,问师父究竟“哪儿犯二、如何发呆”,一个个笑嘻嘻,避而不答。
也是,徒弟打探师父绰号,不太像话。
先入为主,或是入乡随俗,我当面喊“师父”,背着叫“二呆”。经常冲口而出,好几次差点露馅。
渐渐发现,二呆——也就是老翟,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在乎或反感别人叫他绰号。通常,是有我这个徒弟在场时,他才觉得“二呆长二呆短的”,有些没面子。
人是奇怪的动物。
从没由来的排斥,到变成一种容忍,进而接纳,进而适应,甚至习惯,往往都是不知不觉的。
井场宿舍,上班下班。
朝夕相处,发现二呆其实是“一根筋”,干筋火旺,好打嘴巴仗,凡是争个输赢。除了磨牙齿、说梦话,外加长相不讲究,整个人并不邋遢。相反,皮鞋溜光,衣着讲究,尤其喜欢穿的确良白衬衣。
后来得知,二呆高考,一分之差落榜,招工到井队,写的“庞中华”字,以假乱真,堪称钻工中的“秀才”。
少不更事的我,发现二呆的小秘密。
——二呆锁着一个镜框。
每天晚上,等我迷糊着了,二呆轻手轻脚打开床头柜,小心拿出镜框,捧在手心。然后,对着那张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的相片,有时呵呵傻笑,有时痴痴发呆。
窗外,蛙声一片。皎洁的月光,悬在夜空……
在二呆的“催眠曲”中,我猪一样憨吃傻睡。
冬去春来。半年后,井队完钻,搬到大池干。
在那个叫龙头的大山,野花遍地,松涛阵阵。
有天,二呆接到家信,喜出望外:“你师娘要来!”
二呆笑吟吟的,破天荒提及家事:“你师娘勤快,洗衣煮饭,里外一把手,最会蒸烧白,到时,给你天天蒸,吃个痛快!”
我有些受宠若惊,直咽口水。
“你师娘喜欢花,我得养点稀罕的。”隔天,二呆上山挖兰草:“给她一个惊喜!”
眨眼,不足六平米的宿舍,变成“收破烂的”。
二呆隔三差五,把挖来的兰草,栽在旧铝盔废漆桶钻铤护丝探照灯壳子,以及油腻腻的烂工皮鞋里,见缝插针,塞衣架下桌子底,甚至门背后柜子顶上。
瞅着那些一没发芽二没开花的寻常植物,我私下犯疑,莫非二呆看走眼挖错了,或者根本就不认识咯?
难辨真假,却并不影响二呆的好心情。太阳天,盆盆钵钵一股脑搬出室外,横七竖八晒一地。
二呆一边松土浇水,一边哼不着调的歌。
那一刻,二呆周身放松,眉目舒展,连一向僵硬的肌肉,也变得自然,举手投足间,有股潇洒气。
然而,一直到七月,实习期满,我也没学到二呆那手字。
不知何故,说好要来井队看二呆的师娘,也始终没来。
离开井队时,二呆、老荒把我的箱子,抬上老解放。
马达轰响,车子刚启动。二呆挥手拦住,急急回屋,抱着一盆长势茂盛的兰草跑出来,塞进车厢:“有个念想。”
二呆望望我,转过身去,眼眶弥漫着水雾。
相见不如怀念,心口有些坚硬的东西在融化。
伸手接过,顾不上脏兮兮的,紧紧抱在怀里。
老解放蜗牛一样,在泥泞的盘山公里上爬行。
山坳隐去钻塔,很快连钻机的轰鸣也消失了。
从那以后,我和二呆,东奔西走,再没重逢。
有一回,二呆托便车,捎来一本字帖,一摞井架工的考试资料。
还有一回,在矿部招待所,二呆前脚走,我后脚到,擦肩而过。
再后来,二呆三十岁那年,回营山老家探亲,客车坠崖,整个人被甩出车窗,风筝一样跌落山涧。师娘带着师弟赶到,二呆血肉模糊,心脏早已停止跳动。
这消息,我隔了数年才得知。
那一瞬间,心思戚戚,泪眼迷蒙。
脑海浮现出一盆兰草和一张平凡的脸。
再见师父。
再见老翟。
再见二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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