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水浒》,最讨厌的人就是宋江。很多年之后,才真正明白讨厌宋江的真正缘由。
宋江是一个阴谋家。大奸若忠,这种人最可怕。
对于这一点,施耐庵先生似乎也是首鼠两端:一方面塑造宋江的忠孝仁义,一方面又要突出宋江的别有用心。
先看宋江的名字。山东呼保义、孝义黑三郎、及时雨宋江宋公明。
山东呼保义。一方面是要“保义”,另一方面却是“呼保义”。“呼”别人“保义”,自己却躲避“义”的责任。实在太狡猾,太奸诈了。
孝义黑三郎。前面刚刚说他“孝义”,接着又黑他一下,说他是“黑三郎”。这个“黑”,既有皮肤黝黑之义,却也难免让人产生“厚黑”的联想。
虽然是“及时雨”,但是却“宋江”( 送江)。久旱逢甘霖,甘霖却送到江里去了。这个及时雨还有屁用?
最重要的是,公明,明公们可要看清了。宋江,一个小小的押司,凭什么在家里挖了一个地窖,作为躲避官府捉拿的藏身之所?施耐庵的淡淡一笔,可谓充满玄机。
还是先看施耐庵对宋江的介绍:“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如土。”
由此可见,宋江对待朋友,无有不纳,并没有“义与不义”的选择,只能说是挥霍似土,四方撒钱。那么,一个小小的“押司”,县政府的小秘书,自幼丧母,父亲和哥哥都在农村务农,大不了就是进城卖苦力,宋江挥霍的钱财从何而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问题。
我们只能断定宋江是一个贪官,敛财的高手,有很多的灰色收入。这可能就是施耐庵交代宋江挖地窖的原因。轻轻一笔,含而不露,妙不可言。
晁盖拼死救出宋江,还请宋江做梁山的寨主,对天王来说,这不是谦虚,是感恩。这才叫英雄仗义。但宋江却执意不肯,为何不肯?非不欲为,实不敢为也。但并不等于宋江心里没有小九九。紧接着宋江做了两件事,让晁盖如鲠在喉。
第一是改变了梁山泊旧有的规矩,不再按座次排列,而是按照宾主。晁盖为主,宋江为宾,主宾对峙。这样一来,晁盖只有9个人,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还做一个鸟主人?而随宋江一道上山的26人,生龙活虎,他们眼里只有公明哥哥,根本就没把晁盖放在眼里。
此后多次战斗,宋江都以“一寨之主,不易轻动”为借口,阻止晁盖出山。这样一来,晁盖不仅不能再为梁山建功立业,也失去了结交天下英雄的绝好机会。山寨上的英雄不断涌入,新人不断增加,天平更加失去平衡。晁天王的“主”,越发形单影只,宋公明的“客”,则客似云来,反客为主。
到了小混混段景住盗取“照夜玉狮子马”,只想着要献给公明哥哥,当作上梁山的敲门砖,计划来计划去,根本就没晁盖什么事。如此明目张胆忽视一寨之主,根本不把晁盖放在眼里,让晁盖如何不心寒。
宝马被曾头市五虎夺走,不仅如此,曾头市还羞辱梁山泊,让小儿唱起童谣:“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晁盖上东京。生擒及时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尽闻名!”。
晁盖再也不听宋江的摆布,执意要下山。宋江苦苦规劝,晁盖露出“忿怒”之色。宅心仁厚的晁天王,何以露出“忿怒”之色?个中缘由,自是一目了然。杀人不过头点地,宋江欺人太甚。忍无可忍,何须再忍。
但问题来了。想当初,宋江出山征战,前呼后拥,猛将如云,浩浩荡荡。而今晁盖下山迎战,风萧萧兮易水寒,只有林冲一人追随,其他人都冷眼旁观。连最先追随晁盖的吴用,也远远躲开。怎不叫人感叹:人还未走,茶早已凉矣。
紧接着大风折断帅旗,此去凶险,已是昭然若揭。但晁盖不会回头,也无法回头了。
晁天王最终被射伤,奄奄一息之际,宋江何曾抓紧医治,只守在晁盖的床前,哭得目迷五色。其实质就是,等晁盖死,抓紧上位。没想到晁盖早就看清了宋江的狼子野心,回光返照之际,却立下那个著名的遗嘱。“若哪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
这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众人,绝不让宋江做山寨之主。因为凭宋江那手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可能捉住万人敌的史文恭。
晁盖此举,可谓英明神武伟大,一下子让宋江陷入了两难处境。
并非梁山之主的遗嘱有很大分量,更不是晁盖有什么影响力。而是宋江的内心不能被看穿。宋江笼络兄弟最大的砝码就是忠义,如果公然不听晁盖遗言,那就等于砸自己的招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宋江如何破局,就成了最大难题。安葬晁盖之后,宋江先是撂挑子不干,万事不理,梁山很快乱得一塌糊涂。紧接着吴用、林冲等人劝进,宋江暂代寨主之位,立马就把山寨治理得井井有条。
好个黑三郎,无非就是通过一正一反,一乱一治,鲜明对照,告诉梁山兄弟们,只有及时雨宋江,才是水泊梁山的真命天子。
但宋江明白这个时候打死也不能动曾头市,因为晁盖的遗言摆在那,万一哪个兄弟一发威,抓住了史文恭,那就是宋江的悲剧,但或许就是梁山的喜剧。
宋江这个老道小吏,终于想出了一步妙棋。他用尽一切手段,把玉麒麟卢俊义赚上山,然后,力推卢俊义担任山寨之主,这样一来,矛盾迅速转化。一方面卢俊义成了梁山好汉的假想敌,另一方面,又把梁山老资格的英雄全部排除在外。多极之争一下子变成两极之争。卢俊义和宋江,单项选择题,非此即彼。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卢俊义真的活捉了史文恭,一下子击中了宋江的要害。好个宋江,假惺惺的召开英雄大会,商量寨主之位。遗嘱在前,何来商量之说?果然宋江的死党,纷纷劝进,卢俊义心知肚明,只怕自己还没上位,早就身首异处了。
宋江推辞再三,也许连宋江自己也觉得尴尬,黑社会老大不是这样上位的。于是,宋江又设了一个局,建议卢俊义和自己分别攻打东昌府和东平府,先攻下的人坐第一把交椅。宋江,既是裁判长,又是运动员,而且还动用黑哨。确保万无一失。
跟随卢俊义的人,处处掣肘,人人怠工;跟随宋江的人,都梦想着做开国元勋,拼命攻打,终于一鼓作气拿下了东平府。宋公明,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名正言顺的做了梁山伯的教父。
宋江上梁山的第二个举动,是把聚义厅改成了忠义堂。别小看这两个字的变化,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晁盖不是不知道;但是,却被宋江的谦恭和笑脸所钳制,发作不得,也不敢发作。要知道宋公明背后的那一帮人可不是好惹的。连狗头军师吴用都改变山头,倒入了宋江的怀抱。
忠义堂,“忠”压出了“义”字一头。然而,宋江“忠”在哪里?
忠,首先体现为对法律的遵守。但宋江却私自为朝廷要犯通风报信,该当何罪?宋江杀死超女阎婆惜,本应认罪伏法,却又为何东逃西窜?只有在酒醉之后,宋江才说出了心里话——敢笑黄巢不丈夫。那就是他要比黄巢还要英雄,要干就干大的,决不玩票。
不过,公允一点来说,宋江本质上还是忠的。但这个忠是有条件的。忠得忠在明处,社会彰显,青史留名,地球人都知道。否则,所谓的“忠”,就如衣锦夜行,有何用哉?
作为一个小小的押司,宋江是不想忠的,否则就不会拼命投资“及时雨”的品牌,笼络天下的英雄豪杰,以利他图。但作为梁山第一把交椅的宋江,又是忠的。能够和皇帝进行谈判,引起皇帝的重视,重新被皇帝羽翼所庇护,所矜表,所遣派,宋江就算肝脑涂地,也是万死不辞的。
由此看来,宋江的造反,实质上就是儿子对老子的一次青春期背叛,一场小女人式的撒娇,一场个人向国家权力机关的摔盆子掼碗,并最终要赢得皇帝老爸的疼爱和夸赞,押司真会做,宋江真能干!这就是宋江的私心所在。梁山的事业越大,宋江的筹码越多。
宋江打出的旗号,是替天行道。替天,当然是替皇帝老爸了,但是没有得到皇帝老爸的授权,只能是僭越,封建时代,这是最大的不忠。
何为替天行道?“天道乃损有余以奉不足。”就是说,天道是把那些多余的夺过来,分给那些不足的,以保持一种平衡。但世道却是“损不足以奉有余”,有权有势之人,朱门酒肉臭,反而剥夺那些“路有冻死骨”之人,这就是社会不公之所在。
宋江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号,下一句自然就是杀富济贫。
但这个口号却问题多多。第一,富该不该杀。梁山好汉经常劫持过往客商的钱财,有些钱财根本就是劳动所得。这就是明火执仗的抢劫,有时候还要杀人。第二,杀富之后,有没有济贫。从梁山的分配制度来看,完全是坐地分赃,很少有布施贫民之举的。生辰纲之后,十万贯就是被分掉的,连宋江也分了一杯羹。
宋江还有一个旗号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这个口号,让人笑掉大牙。皇帝和贪官,如何区分?皇帝就是最大的贪官,贪官则是皇帝的爪牙。贪官和皇帝,就像狗和狗腿子一样密不可分。
最要命的是宋江连贪官也不反的,高俅就是最大的贪官。宋徽宗把高俅招到身边之后,金圣叹一声长叹,点评到:“此一人来,无数人走矣。”
高俅是梁山上很多英雄不共戴天的仇人。高俅被生擒活捉之后,梁山英雄,奔走欢呼,以为大仇得报。不杀贪官高俅,天理难容!不杀奸臣高俅,如何对得起林冲等血汗深仇之人?但宋江却纳头便拜,磕头如捣蒜。
可一旦面对告发自己的黄文炳,宋江可就截然不同了。黄文炳只不过忠于朝廷,忠于宋江也想忠于而不得的皇帝而已,两人并无私人恩怨。但宋江却诛杀了黄文炳合家老小,连黄口小儿也不放过。此举,就连一直盛赞宋江的李贽老先生也大摇其头,批道“大不是,大不是”。
自己有仇必报,兄弟的血海深仇,却不闻不问。宋江,何其小人也!除了绑架梁山兄弟作为自己的升官筹码,宋江的兄弟之义虚无缥缈,荡然无存!
及时雨的得名,全都是施利于人,而不是布义于人。这个刀笔小吏,口口声声要为众兄弟谋个好前程,其实都是托词。吏道纯熟的宋江,岂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是要用众家兄弟的鲜血,染红自己加官进爵的红地毯,搭就自己仕途亨通的星光大道。
然而,叛贼出身的他,最终还是得不到朝廷的赏识,在皇帝老儿的眼中,他永远只是一条哈巴狗,在太尉高俅的手里,他永远只是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个棋子。但这条丧心病狂的狗,最后还药死了好兄弟李逵,就为了保持自己臭不可闻的名节。
呜呼,我在几千年之后,隔着历史的烟尘,为梁山英雄,洒一把心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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