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Alys | 来源:发表于2021-06-19 13:24 被阅读0次

    青石白霧·遇與尋

    踩過小巷的青石板路,不顧雨後濕漉漉的階梯很容易滑倒,我三步兩步地往下跑,眼看黑壓壓的人頭就要將那一抹白色淹沒了。

    沒想到下來以後的街道一下子寬了起來,逼仄的小巷延展成兩側店鋪林立的步行街,人群也像突然充氣膨脹了似的,由剛才細長而又兇猛的蜈蚣眨眼間聚集成氣勢洶洶的裝甲坦克,向前移動的速度也加快了。

    我知道他堅持不了很久了,他這次是一個人,凶多吉少。

    耳邊的尖叫和喧鬧聲變成呼呼呼的風聲,我感覺身上深藍色的亞麻襯衫被汗水浸透黏在背上,頭髮打濕的汗水順著我的鼻尖和臉頰滴落在空氣裏。

    其實追得到追不到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是必須這麼做。我早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從北京,上海,香港,再到紐約,米蘭,倫敦,巴黎,悉尼,曼谷,這次是布拉格。如果不是他,我一輩子也不會想到可以去那麼多地方,說不定可以提前完成我環遊世界的夢想。

    我有些粗魯地撥開前面的一個肥碩高大的中年白人女人,她明明都氣喘吁吁,一副快要虛脫的樣子,卻還執著地邁著步子被人群裹挾著走,臉上帶著一副沉浸在白日夢裏的極樂表情。把她推開很費勁,但她的一頭爆炸式的茅草色頭髮遮擋了我的視線。我聽見周圍憤怒的咒罵聲,感覺潮水一樣湧到身上的壓力快要把我碾碎。

    但好不容易推開她抬頭往前看的時候,我沒有搜索到那抹白色。沒有。的確沒有。

    我左眼的餘光瞥見左側街道上有一家很大的商店,沒有猶豫地從人群裏擠了出去,幾乎是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雙腳踩在了商店的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來的。但我覺得不需要任何答案。

    這是一家全球連鎖的文化創意用品店,牆上掛著北歐風格的裝飾畫,等待出售的樂器,還有各種美術用品和文具。清一色的莫蘭迪色調。

    燈光顏色很亮,是那種可以混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的白色,音樂也是,柔和的鋼琴和吉他從來都搖晃在過去和未來。

    我被眼前的一排風鈴吸引了,其中的一個是米黃色的小木屋,雕刻得不算很精緻,但是怪異的是普通的農家木屋的上面有一個銀制的十字架,修長簡潔,泛著格格不入的的冷漠的金屬光澤,風鈴是從小木屋的內部掛下來的牽引線,三根鋁制的風鈴管在我走過時輕微地晃動著,但沒有發出碰撞的聲響。那個十字架應該是後面才安上去的,其餘部分都被內部連接成一個整體。

    我察覺到對面不遠處的貨架有人在悄無聲息地走動。空氣中有一股冷杉的氣息,沒有人說話,音樂都被自動過濾成寂靜。

    我知道,是他。

    我沒有任何靠近他的打算,只是記下了他移動的路線。他每一個地方,我都屏息凝神地傾聽,每一個翻動的聲音,拿起書本的聲音,開關櫃門的聲音,拉開抽屜的聲音,還有腳步的節奏和停頓的時間。

    等他再次悄無聲息地消失,我走到他最後拉開的那個抽屜面前,深棕色的檀香木櫃,新古典主義雕花,第三層。裏面裝滿了待售的空白曲譜紙,黑白的五線譜疊放成厚厚的一摞。

    我一頁一頁地翻下去。從中間大概2/3的地方,抽出來一張雪白的紙。

    他的病歷單。急性白血病。晚期。

    我把它折疊成正方形,裝進右側褲子口袋。剩下的曲譜紙被放進抽屜,關上門之前我抽了幾十張出來,走向收銀臺結賬。

    迷霧森林·夢與靈

    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

    奇怪的是我看到那張紙時心中毫無波瀾,並沒有像發現了一個了不起的大秘密,我覺得那張紙就是在那裏等著我的,等我在那一刻去拿起它,等我將它折成豆腐塊塞進褲子口袋,等我在石橋上展開它,迎著雨後的微光冷冷地注視,白紙上的黑字有些刺眼,尤其是他的名字。

    不到十分鐘,它就會被河水浸透,上面的內容會變得模糊,最後紙張分解成灰白色的小纖維球,溶解到墨綠色的水裏,大一點的碎片會被吞進魚的肚子裏,然後被面目全非地排泄出來。

    太陽穿過厚厚的灰色雲層,米白色的陽光灑落在河面,波光粼粼。

    明天他會來。

    傍晚六點多,他推門進來了。依舊是白襯衫,寬大乾淨,亞麻色的休閒長褲,黑色的大口罩遮住了他的臉。他沒有戴墨鏡,目光冰冷沒有一絲溫度。不過我可以察覺到他的警覺,而且他幾乎是在同時就注意到了蹲守在店裏的我。

    我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徑直走過去。

    “要不要來一杯?”

    夕陽西下,繽紛的晚霞將頭頂的天空染成打翻的顏料盤色,淡粉色和橙紅色的光漸漸收斂進黯淡下去的雲層裏,最下層的一幅水墨江景圖生動得驚心動魄,我禁不住開始尋找那個獨釣的老翁在哪里。並沒有。

    他把我帶到了他住的地方。森林裏的一棟隱秘別墅,兩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不通公路,在半山腰上,爬上去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屋裏的燈亮著,從外面望過去晶瑩剔透。

    “它在河裏。”我停下來,站在門口望著他。

    他沒有說話,取下口罩,掏出鑰匙開門。

    “抱歉不能去酒吧,不過我這裏應該有你想要的酒。”他進門直接去客廳旁的吧臺,語氣平靜。

    我沒有坐到沙發上。站在客廳的落地窗上往外望,外面的山林在黑暗裏像安靜潛伏的怪獸,山下的小鎮燈光若隱若現,像夜幕中的星星連成細碎的一片。

    玻璃窗映出他在我背後的身影,他從冰櫃裏拿出一瓶葡萄酒,取出兩個高腳玻璃杯,開始動作優雅而又隨意地倒酒。

    “坐下吧。”他遞過酒杯。

    我接過這杯深紅色的液體,突然想到血液的顏色。如果血液被葡萄酒代替,或者醫生輸血的時候輸成了葡萄酒會怎麼樣?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他說。

    “有一座古老的城堡,爬滿葡萄藤的葡萄園,周圍是森林,高大的紅杉樹。我當時正在一棵樹上,在陽光下變得透明,我知道自己快要消失了。”

    “然後你出現了,給了我一種草藥。綠色的鋸齒狀葉子,味道很苦。”

    “我知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而且我相信你,超過一般意義上的信任。”

    他微微仰起頭,將杯底最後一口葡萄酒一飲而盡。

    “醒來時我感覺很快樂,從未有過的真實感。我覺得我的世界完整了,我知道有另一個真實的世界。”

    他將玻璃杯輕輕放在茶几上,背靠沙發,抬起眼睛凝視者我。

    “你現在穿的白襯衣,跟你當時穿的那件一模一樣。”我望向他,嘴角揚起輕鬆的笑容。

    “重要的不是有什麼,而是去哪兒。”。

    “所以奔向他的方向的人,往往一無所有。”他說。語氣近似呢喃的自言自語。

    我別過頭,望向窗外,我們的身影在玻璃窗上逐漸融為一體:“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哪怕對其他任何人而言都一文不值。他的選擇界定了他的人生的全部意義。”

    “偏執的權利,是終極解放的自由。”他不著痕跡地歎息。

    “我一直以為要這個社會、這個世界賦予我自由,現在發現,是你。”我拿起酒瓶,將他和我的酒杯倒滿。

    “還遠遠沒有到彼岸,原諒我只是利用了你。”他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去遺忘,去原諒,接受很多事情沒有後悔甚至思考的必要。我早就在一路上學會了。”

    “不是學會。你不需要學。只是讓一些東西死在了心裏。”

    “對,然後世界就開始生長了,萬物復蘇。”

    我們相視,沉默開始瘋狂蔓延。

    然後,世界有了光。

    塵埃之光·定與浮

    清晨我看見了一只梅花鹿。

    清澈的眸子,從灌木叢裏凝視著我,像一汪靜謐的深潭。

    樹葉摩擦,烏鴉驚起,叫聲淒厲。

    我走過熟悉的布拉格的大街小巷,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憤怒的,他們瞪著憎惡的眼睛,甚至透露出一股悲哀的絕望。每一棟樓的上面都安上了十字架,純銀的,工匠不夠,每家每戶自己動手,清晨的街道上是一片敲敲打打的聲音,憤怒的人們都不說話,將怒氣發洩到手中的東西上,拿著錘子的男人用力地敲打釘子,準備早餐的女人將碗筷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就連三歲的小孩都開始拉長臉扔玩具。街道上各種劈裏啪啦聲匯成一片,像一條肆意奔放的大河。

    走過那座石橋時,我看見河面上漂滿了死魚的屍體,它們翻起雪白的魚肚,每一條魚的肚皮上都有不完整的字元,有的是英文,有的是中文。

    一個小男孩拿著一摞最新的報紙,穿著中世紀的那種麻布衣服,從橋的另一頭跑過來。我感覺有些新奇,畢竟現在很少見到賣報童了,誰還看報紙啊。

    “先生,你的報紙。”男孩抬起頭,聲音如此熟悉。他在清晨的微光中抬起頭,整個人籠罩在朦朧的潮濕薄霧裏。

    他有一張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的臉。

    “謝謝。”我只是愣了一下,從他的手裏接過報紙。

    報紙輕飄飄的,紙張很粗糙,最上面的那一版上刊登著頭條新聞的大字--羅馬尼亞家族兇殺案之謎破解,背後隱藏驚天家庭虐待秘密。

    我移開手指,看著報紙右上角被遮蓋的年份和日期,1824年4月12日。

    沒有回頭,我繼續走。感覺頭腦中的許多碎片開始連接成整體,迷霧正在一點點化開,但我不確定接下來我看見的會是什麼。

    我想起三年前我從大學退學開始追著他滿世界跑,在倫敦的時候得了闌尾炎在潮濕陰暗的小旅館差點死去。在巴黎的時侯他被瘋狂的粉絲偷拍,我幫他處理好了那些不該暴露的照片。我一路上經歷了各種事情,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得到來自周圍任何人的任何支持,因為我不能跟他們解釋清楚,我做這一切,我的這段瘋狂的人生,只是因為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確信有一個人在另一個地方等待著我,他不需要我的幫助,他只是需要我確定他的存在本身,而這比任何事都更加重要。

    我不想再欺騙我自己了。痛苦是最好的清醒藥,即使清醒之後是新的痛苦。這就是命運的真相。

    這一次,我不需要再緊追不放了。我決定回中國了,回到我的故鄉,南方的一個小山城。

    下午的飛機,回國後轉乘火車,從上海一直沿西走,開往內陸。從窗外望出去,長江兩岸的碧綠山巒蜿蜒起伏,陳舊的綠皮火車開過時發出轟隆隆的聲響,驚起山谷裏淒厲的猿啼。村莊在黑夜裏隱隱地呼吸。

    第二天早上清晨的時候到站,一個小站,下車的時候只有兩個結伴的農民工,臉上寫滿了生活的滄桑和疲憊。

    獨自穿行,我回到此程出發的地方,街道和風景都沒有太大的變化,這裏的時間靜止在我離開的那個早上。

    山城的迷霧還沒有散去,黑白水墨色的村莊和山河像古老的中國畫卷。我唯一的最後歸宿地,就在那片迷霧深處,我知道,我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那裏。

    疏影淡雲·寂與空

    警局。

    “你找到他了?他現在在哪里。”

    “我們在S省的他老家找到他,他一個人住在森林裏。我們找到他時他已經喪失視力和正常說話的能力了。醫生說他本來身體沒有任何問題,是自己心理選擇導致器官日益衰竭。”

    “那他的精神鑒定結果出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也不會好到哪里去,畢竟十幾年來,他父母和哥哥對他長期的精神虐待,他哥哥據說還對他進行過性騷擾,有沒有進行身體方面的虐待目前還沒有找到證據。。神奇的是之前竟然都沒有任何人舉報過他們家的事。”

    “他三年前從大學裏逃出來,再也沒有回過家。他已經盡最大努力逃離過去,這幾年都無聲無息,不過最後還是失敗了,敗給了自己。”

    “是,不過他那種人,你永遠都不清楚他腦子裏想的是什麼。他突然跑到布拉格,殺了剛搬到艾爾別墅的父母和哥哥,跟中世紀時羅馬尼亞家族血案的手法和場景一模一樣。”

    “這並不突然。你知道為什麼對他而言非要那時不可嗎?”

    “為什麼?”

    “他的生活,他的生命,他的人生,都是為了那一刻,對他而言,一切都呈現出唯一的答案。那是他的世界。”

    我可以從窗外望見日出日落,看見最美好的晨曦和最壯麗的黃昏。現在的這個傍晚,像極了兩年前布拉格的的那個黃昏,空氣中彌漫著塵埃落定,生活平靜的安寧氣息,好像一切都在黯淡的光線中沉降,等待被封進透明的琥珀。

    我想我從來沒有什麼理由。痛苦也罷,歡樂也罷,都短暫易逝,從來不會在心中長久不滅地停留,但它們會變化,會轉化成其他可以被生命和靈魂消化的形式,很多人叫其為命運,但對我而言,不存在什麼命運,只有一個個自己而已。時間不是直線延伸的,時空構成多條曲環狀的隧道面,我只能看它們蜿蜒走向失控的永恆。

    直到最後,失控的終極,就是失去自己。最完全,最徹底的失去。

    而接下來等待我的又是什麼?我想我快要知道答案了。或許我曾經做過的事,本來就不是為了任何意義。

    我留下的不是謎語和秘密,而是答案。所有人走向未來必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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