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德字辈,名字叫秉德,取自楚辞《九章·橘颂》: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这个名字是他爷用家里养了四百多天的两只老母鸡求镇上那个算命先生给起的,附近也没几个人知道是什么个意思,反正听起来很厉害就是了。
十几岁的时候,他爹他爷知道了秉德这名字从《楚辞》里取的,硬是逼着他把全书给背了下来。
也因此秉德从小就活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他的房间里整整齐齐地摆了三个大书架,上面摆着《诗经》、《论语》、《春秋》等等诘屈聱牙的古文,当然,也少不了最重要的《楚辞》。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秉德摸着贴着胸口放的一沓钞票,一边对照着工资条小心计算各种条款,同时还要想怎么跟家里解释。
新工作的薪资待遇都比原来的要高出一大截,就算扣掉吃喝玩乐租房等各种开销后还是比原来的工资高。
可有一点,它不体面。
秉德念了十七年的书,又参了两年,悟了三年,可还是悟不透什么是体面。
“唉~真烦!”
骗他改行的‘师傅’金辉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说道:“你烦个锤子,第一个月就顶上我好几年的努力了,还烦!告诉你,你这样会失去我这个朋友的。”
“你不懂。我不是烦这个。”
“对对对,我不懂行了吧!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是矫情。不过说好了今天你请客的,别反悔啊。”
“行吧,今天这条街上的随便你选,够意思吧。”
金辉随便一扫,心底就有数了,嘴角一咧:“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两人驾轻就熟地左拐右拐转到一个小巷子里,这里新开了一家小店,菜式很新,味道也很不错。据说老板是从国外回来的白富美,也不为挣钱,就图个乐子。所以平日里客人很少,今天他们两位已经算是第一单生意了。
店里,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收拾东西,看到他们两个进来,大声说道。
“呦,两位要来点什么?咱们店里有炒苍蝇头、蜂窝煤、骨肉分离、波黑战争等等特色菜,桌子上有菜单,两位可以看一下。支持手机下单,桌子上的二维码扫一下就可以了。对了还有我强烈推荐的招牌菜:心痛的感觉。”
“老板娘,您取这些名字是怕店里生意太好吗?还有,心痛的感觉是什么鬼,真的有人点这玩意儿?”
老板娘可能也是好久没遇到这么正经的人了,突然起了逗逗他的心思:“哎,这位客官看着面生,第一次来?不过您还真就说对了,我就是怕生意太好,没看到就我一个人吗?但凡再来两个人我可就忙不过来了。”
秉德抿嘴不想再受刺激了,闭嘴,摘下眼睛擦擦雾气,四处打量店里的陈设。
店面随小,但是看的出来是很用心了,各种装饰都特别精致。
金辉在一旁点好菜,放下手机,盯着秉德说道:“你是古代来的老学究吗?年轻人的心思你别猜。”
然后向女老板一挥手喊道:“老板娘,我这儿下单了,你快点的啊!”
“知道了,看到了。我这儿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你不用喊,我听得到。”
老板娘擦擦手,用镊子取了两个饼干放到小碟子里端到桌子上。
“呐,幸运饼干,免费送的。国外很兴这个。”
“这个我知道,中国没有的中国菜之一嘛。老板娘你也弄上这个了?在国内没前途的。”
金辉看着两个小饼干,犹豫了一下挑了个大个的,轻轻掰开来,纸条掉了出来。上面只有一个数字:8
“行吧,8可不是我的幸运数字。小德子,你的是啥?”
秉德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还不少,很小,他不戴眼睛还真有点看不清。
上面用正楷写着:你要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知道什么是不可逆转的,知道用什么方式实现梦想,知道用什么心情面对苦难。
“……”
秉德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是您手写的吧?比我的字好多了。”
老板娘背着两人翻了个白眼,心底暗暗说道:就这?还文学博士呢!就这反应?
金辉看出了老朋友的心不在焉,他也是暗暗叹了一口气。一个村子里出来的娃,十几年的老邻居了,谁还不知道谁家里的情况?
“唉~,你也别愁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解决的办法不是?要不我今天陪你喝点?”
秉德很用心地把纸条折好,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摇头说道:“还是别了,我不会喝酒。你也别喝了,医生都让你戒酒了,咱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唯独医生的不能不服。”
“你还真是优秀,不抽烟不喝酒、早睡早起、努力学习努力工作,简直活成模板了。”
“挺好的!”
“是挺好的!”
金辉摇摇头,他知道老朋友什么脾气。
温文尔雅,性情温和,平日里对谁都好,几乎没有污点,颇有古君子之风范。
但是却有股牛脾气,说白了就是死脑筋,自己想不通的事情,别人说破嘴皮都没用。工作上、大是大非上他拎得清,即便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会把事情办好。但这种不涉及到别人的事情,任凭谁怎么劝都没用。
“一会儿我就先回了,你慢慢吃。改天我再重新请你。”
“唉!行!走吧走吧。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秉德点点头,默默走出去。
屋外阳光正好,晴空万里,微风习习,几只不认识的鸟儿从头顶掠过。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掏出手机,按下那串闭着眼睛也能输对的号码。
嘟~ 嘟~ 嘟~
电话通了,熟悉的声音夹杂着熟悉的碰撞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喂?德子,怎么了?有事?”
“喂,妈!我爸在家吗?你又在打麻将啊!”
“对!九万对,八万!你爸出去了,他拿着手机呢,你直接打给他就行。”
“没,我今天晚上回去,就是跟你们说一下,一会儿让我爸到站牌那接我。”
“行,知道了。让你开车你不开,好好的车在家里放着,非要坐公交,多麻烦!快到了打电话,让你爸去接你。”
“好,知道了。那就先挂了。”
话还没说完,电话里就传出了忙音,秉德收起手机摇摇头。
挂的真快!
翻开笔记本,垫在公共座椅上,秉德又把那句话抄了一遍,吸足一口冷空气,缓缓地吐出来。
此刻比他答辩时都紧张。
步行到站台,买票上车,踏上回家的旅途。
一路上,秉德在脑海里不断编织可能会用到的话,不断构想各种情景。但好像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学了那么久的知识都完全不起什么作用。
官大一级压死人,辈分大能大过天,更何况还是亲爹亲爷。
言辞轻了没用,重了不合适。
一直到下了公交车,见到了早早等着的父亲大人,他还是没想好该怎么说。
“回来了?明天还走不?”
“嗯,不走了,在家住几天!”秉德点点头把背包放进他的车筐里,问道:“等了多长时候?不用来来那么早的。”
“还不是你妈,六点就催着我出来了。”
“六点我还没到县里,六点半才倒好车。”
“六点半?后边没车了吧?应该没有了。”
“没了,就差一分钟就赶不上了,到车站嘞时候司机正关门嘞。我从车前面把他截住了。”
“嗯,从车前面就对了,车走了,司机也停。就怕他看不见。”
“嗯。”
秉德点头,在父亲看不见的地方一咬牙,说道:“爸!”
“咋了?”
“我换工作了。挣了比以前多,能多出来一半。”
“换换呗。你以前嘞工作工资是不高。你长大了,文化高,本事也大。咱啥也不懂,啥忙也帮不上,以后就靠你自己闯了。”
秉德只觉心脏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一样,鼻头一酸。
“嗯、知道了。”
声音很小,也不知道父亲听到了没有,秉德还想要说什么,就听到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不过有件事儿可得抓紧了,你爷爷都天天催了。他不敢跟你打电话,天天跑我这儿吵我。”
秉德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用很平静的事情说道:“咋了?”
“你准备啥时候结婚?”
致命般的打击,秉德有些后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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