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回程的马车上，金南俊听着车轴碾压石子路面的声音，一直不断询问自己。车外海鸥辽远的鸣叫，商贩热力的叫卖，孩童玩闹的笑声，还有曾经常去的酒馆里传出的斯格鲁琴声。这些不出寻常的声音像背景布一样印在自己的脑中，金南俊竟然感到那样的弥足珍贵。就好像，不久后将失去再次听到这些声音这件事，是注定要发生的。
是啊，从出生开始，自己似乎就没有真正选择的权力。
甚至当初成为画者，也无非家族身份的惯性。
金南俊想，如果当初没有家族荣耀的负累，自己大概会和在灯红酒绿里弹着斯格鲁琴的那些歌者一样，选择用音符和诗歌填满自己的一生吧。
回忆起父亲那些用严肃到有些寒冷的语气说出的慰藉的话，比起慰藉，反而更像是命令。
想到这里，金南俊忽然觉得曾经居住了二十年的地方有种牢笼般压抑的感觉，心中生起了强烈的抵触。他不想回去，至少此时此刻，他想要逃离。
叫停了马车，金南俊以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为由跳下了车，吩咐车夫在原地等待，自己朝刚刚来时的方向前行。
看到不远处的酒馆比刚才更加喧嚣，门口有穿着长裙的美丽少女正点燃迎接黑夜的灯。形色不同的身影在街道间串流，不知道从哪里就会传来招呼的声音。
这样浓烈的人情味，让金南俊感到有些陌生。他鼓起胸腔深深呼吸了一口，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气味，迷乱又迷人。
自从成年礼过后，自己就不再像少年时是那样被允许长时间随意外出，日日奔走在宫廷画室和卧室之间，几乎摒弃了年少时去频繁出入酒馆的习惯。
曾经那些仰躺在石阶之上，对着星空肆酒狂欢的日子一去不返，伴随着婉转悠扬的歌谣埋葬在金南俊的内心深处。
他太怀念斯格鲁琴弦拨动的声音了。
“彼岸之花艳艳如血，金杉之舟摇摇似叶。”
门扉之内不知道是谁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漫天云霞，翻飞浪屿，送你，送你，远去“
众人在琴声中微微唱和，金南俊忍不住也跟着唱起来 ，这首歌谣他早已唱过百遍，熟记于心。
“愿风常吹来你的香气，愿月常照亮你的眼睛”
金南俊跨入门扉，铺面而来的酒香和果香环绕在鼻尖，像情人的吻似的甜蜜，耳畔的清脆的歌声带着他的视线流向庭院正中，那声音的源泉，正是拨琴吟唱的少年。
“渺小如尘的我，将你铭记”金南俊轻轻喝着，和众人一道望着那拨琴的俊美少年，如同他就是那传说中将要送祭的角色。
“不知何时再能相遇，自此思念无尽。” 少年抬头叹了口气，歌声停歇，手中的斯格鲁琴却依旧不停地拨动。
金南俊看着他灯光映照下的面庞。清澈的像玻璃球一般的眼眸，此刻正看着天空，泛出遥远暮色的冷光。
这时候吹来一阵恰到好处的风，微微扬起他乌黑的发，也扬起庭院四周早已盛开的蔷薇花。又恰到好处地吹落一片花瓣，落在他的嘴唇之上。
此时此刻，金南俊想起曾经读过的道斯拉底的诗，
“生命转瞬，万物皆损，唯有美的震撼坚不可摧，永垂不朽。”
画者的天性催促他记下来眼前转瞬即逝的美好，于是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和纸，迅速画了起来.
圆滑的笔尖和泛金的纸面飞快摩擦，发出风滑树叶似的沙沙声，像极了手摇沙鼓，挠的鼓膜痒痒的，金南俊听着情不自禁就轻唱出声。
“这样美丽的人啊，我愿代替你老去。”
“世间少了你该多冷清，春夏秋冬都变无趣。”
长年作画练就了金南俊极快的绘画速度，少年拨琴的画面不过寥寥数笔就已成型。但金南俊却不舍得这样潦草结束，他想要走近一些，将那少年的面容看得再清楚一些。
他再抬眼望向那拨琴的少年时，却发现那双眼睛，也正望向他。
该怎么描述呢？
那样的感觉。
像是，溺水时失去最后的希望反而在沉沦里解放了心脏的寂静，也像高空坠落又被稳妥的接住时候令人着迷的失重。
心脏像被柔软的羽毛击中，停了一秒跳动，那一秒的停歇，使整个胸腔陷入短暂的窒息。
“画者，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还来不及回味那样短暂又奇妙的窒息感，金南俊就听到那少年的提问。
“画者，我好像，曾经听过您刚刚唱的那首歌。”他脚步轻盈得像花瓣。
“画者，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一步一跳地到金南俊的面前。
金南俊身体下意识向后仰，眼睛不自觉睁大，少年的身姿有种奇妙的蛊惑，几乎超越了自己作为画者应该有的自制力。
“我，我叫金南俊。”避开了少年的眼睛，他说。
“南俊啊，真是好听的名字。”听着他的回答，金南俊不禁回眼，发现少年大概到自己的眉毛高。
“你亲口告诉我的，更加好听了。”少年笑道。
“我呢，是智旻。”
“智旻？” 看着金南俊缓缓复述自己的名字，智旻笑着轻快的点着头，眼睛笑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金南俊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对眼前的面庞也是陌生，但这个名叫智旻的少年给了他一种。。。一种吹开厚尘，返璞归真的熟悉感。
像是一切关于繁杂的思考都停止，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真年代。
“朴智旻。”他补充着，接着又问 “你刚才，画了我吗？”
金南俊窘迫地点了点头，对自己未经少年允许就擅自作画的行为感到有些冒犯。
“能给我看看吗？”朴智旻语气里的雀跃不假掩饰，金南俊在那样的注视下，把手掌大小的画板递了过去。接过画板，朴智旻轻轻用指腹摩梭在画纸上，翻过手掌时，已经沾了些黑色的铅粉。
“为什么呢？” 朴智旻低着头看着食指上的的污迹，问，“为什么要画我呢？”
“嗯，啊？” 金南俊正看着他出神，一时语塞，有些张惶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哈哈，有点呆啊你。” 朴智旻看他迟钝的模样，忍不住调笑。
“算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我吧。”
“那再见啦，南俊哥。”
说完带着手掌大小的未成形的画作，转身蹦蹦跳跳地就离开了，甚至，没有带走庭院里的那把琴。
“智旻，智旻！朴智旻！”金南俊想要叫停他，却来不及了，那少年脚步飞快，流星似的滑落向街角的某个巷口，片刻就无影无踪了。
“我的，画板。”无奈地笑了笑，“算了，送你吧。”
片刻后，金南俊终于从短暂流连里收回目光，朝四下望了望，方惊觉，那些年轻的年老的，面熟的面生的面庞，都被酒肆暖黄的光照的绒毛般柔软异常。
他们望着他，每一双眼都如同饱含迷情，微笑着，或倚或靠，皆举杯望着他。
“为我们歌一曲吧。” 说话的老者瞳若琉璃，声若玄鼓，“RM，可否再为我们歌一曲？”
金南俊望着老者，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那是他曾经作为歌者，拨琴时候才使用的名字。
颌首微点，在众目睽睽下，他从身侧少女的手中截下满杯的琉璃盏，仰头一饮而尽，任由烈酒冲喉，顺颈流下。目如火炬，似装下流星，朝着庭院中心走去，拿起了刚才那把被主人遗忘的琴，五指飞旋，早已生疏的指法间，流淌出未曾有人听过的曲调。
不舍的岁月即将到期，此时此刻，金南俊只愿狂欢能盈满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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