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又重阳

芦苇晚风起

忙完工作，已过零点。打开微信，是老爸发的一条信息：“ 孩儿们， 今天11点从吉隆坡飞曼谷，下午游览湄南河，看人妖表演，吃泰式自助火㶽，从来没有的重阳节，谢谢你们的祝福！” 后面是一大堆他们的旅行照片，以及子孙们的各种点赞和问候。

哦，原来又是重阳节了！每天转轴式的奔波，这样重要的日子都不曾留意，到底是充实还是虚空？短短的人生，非得处处是遗憾？

然而，又能怎样呢？

关闭了手机，却关闭不了思念。

我在心里默想：姑婆，节日快乐！永远快乐！

                    1

相逢是不經意的邂逅，重逢是期待已久的預謀。

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我与姑婆相逢。

姑婆是我的同事，她姓黄，是学校的图书馆理员，大家叫她黄老师。

那年，我刚刚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不到半年，我的母亲忽然撒手人寰。之后的几个月，我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时而觉得母亲还健在，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忍不住轻快地哼唱；时而又淸楚地意识到，她已经离开了，和我们永远不会有再见的机会，泪流不止。哥哥姐姐们很担心我的状态，请了十六岁的小表妹整日陪在我左右，我去上课也一起前往。

有一天，我刚走进学校，黄老师就对我说：＂夏老师，我想麻烦你帮我看一份申请，不知道你有时间没有？＂

我愣了一下，因为我与她并不熟，印象中也没有讲过话。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答应了。

跟着她到了她的办公室(其实就是学校的图书室），发现拥挤的屋子里全是满架的书，但十分整齐、干净。她搬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然后拿出一页纸，递给我。

我一看，是一份去成都华西肿瘤医院复查的申请。原来，她半年前才做了癌症手术。我一下呆住了—— 这个看起来如此温和、平静的人，竟然刚刚经历了生离死别的痛苦！

我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但是说不出话。

她递给我一张纸巾，轻轻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生活还要继续，而且你妈妈是个好人，为了她，你要照顾好自己，还要帮她照顾好外婆啊。不然，她怎么能安心呢？”

“我这次去复查，领导说要派一个老师陪我去。我想请你幸苦一趟，行吗？”

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她的用意，只是觉得不能拒绝，就答应了。

在往返华西的路途中，她给我讲了她生病的一些事，尤其是她如何克服悲伤，树立信心，面对现实的心路历程。我们在肿瘤医院的最后一天早上，秋高气爽，微风拂面。化疗室外，我亲眼目睹了那些患了各种癌症的老老少少的惨状，其中有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他的头顶长了一个大肿瘤，乍一看去，就是有两个头的怪物。但是他很安静，不哭不闹，全力配合治疗。然而医生说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是的，生我、养我、爱了我一辈子，却没有享到我一天福的母亲不在了，但她给了我健康的身体，她是希望我快乐、幸福地度过每一天啊！为了她，我必须坚强勇敢起来，开心地活下去！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也是九月九日重阳节，我重新获得生的力量的日子。

从华西回来，我让表妹住到了学校。与外婆一起做饭，打理家里的大小事情。外婆流着泪，笑着说：“四啊，这样就对了。她去了，我们都要好好过日子，才不枉她生前的操劳。”

外婆并不知道，我的转变是因为那趟华西之行，因为黄老师母亲般的照拂。

                        2

后来，我结婚了。怀孕期间，因为反应强烈，常常没有胃口，导致营养不良，有一天早上刚进教室就晕倒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病床上，想着没了母亲的爱护，孩子爹也不在身边，眼泪就不停地淌。不一会儿，黄老师来了，她给我姐说，反正她也没事，她留下陪我。我姐当时说：“黄老师，你对晓华太好了，比我们亲姑妈还好。”

出院后，她变着花样地做了各种美食，送了来给我吃。她是四川宜宾人，特别会做川菜，面食也很拿手。她常常说，“妈妈吃不好，娃娃长不好。”所以我拼命吃，除了吃饭，还吃很多据说对胎儿育益的各种零食水果。

秋娃出生了，六斤二两，很健康。从医院回到家，黄老师天天来陪我，一来就把秋娃抱在怀里。那时，八十高龄的外婆也天天顶着烈日来看秋娃，也是抱着她，握着她的小手，夸她乖。有一天，㚈婆当着黄老师的面，对我和老朱说：“你们也是有福的人哩，事事有黄老师指导，我也放心多了。论辈分，黄老师与你们姑妈年龄相当，就让秋娃娃叫她姑婆吧。”

直到现在，每逢节日，已15岁的秋娃总愿主动打电话问候的长辈，也就只有这个姑婆。秋娃的的记忆里，外婆是一张照片；而姑婆却是受委屈时可以依靠的人，是妈妈上晚自习时可以陪她看动画片的人，是做错了事可以不用担心被惩罚的人⋯  她并不懂得，这个人，其实与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3

也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陆续了解到姑婆的许多往事。

她是支边知青，16岁时来到云南，后来认识了她丈夫，他是小学教师。两个人和睦恩爱，是大家公认的幸福夫妻。然而，在她儿子四岁的时候，他出事了。因猥亵儿童被逮捕，又由于是严打期间，很快被处以极刑。

姑婆说，那时候，她随时处于一种迷糊状态，她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对她体贴入微关爱有余的人，会给她娘俩带来如此奇耻大辱！公安局来通知叫她去签字领尸体的那天，她抱着年幼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

过了地狱般的几年，为了保护儿子，她与老家宜宾那边的一个火电厂的工人组成家庭。他人很老实，特别本分，甚至有些木讷。大约十年后，他们和平分手。

分手的原因，是姑婆生病了，淋巴癌，需要花很多钱，而且生死未卜。姑婆主动提出的离婚。

她先后做了两次大手术，从下巴到左胸，有两大条蚯蚓般的红色伤疤，歪歪扭扭的，十分扎眼。所以她从不穿无领的衣服。

所有人都以为她过不去这个坎，但是，她又一次让人惊异，她挺了过来。

期间，她到处寻医问药，从不灰心。还因为曾参与法轮功组织的打坐、养生活动而被列入公安机关重点管控的对象。

到如今，整整二十年了，她依然每天随身携带一个大口杯，里面是她每天当水喝的中药。她一边大口喝药，一边笑谈人生。             

                      4

我第一次当班主任的时候，性子特别急。今天给学生提出的要求，不允许他们 明天才能做到。有一天下午，生活委员跑来给我说，有个女生不扫地。我马上把那女生叫来，讽刺挖苦加威协，好一阵痛骂。末了，她不急不缓地来了一句：“我就不扫，随你咋整 。”  拂袖而去。我气极败坏，觉得权威受到了严重挑战，却又一头雾水，不知道怎样才能拿住这个女生，为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姑婆当时目睹了全程，也许是看我火气太盛，她轻描淡写地说：“小姑娘不懂事，别在意。走，我们做饭吃去。”

吃过饭，我已平静了许多。她聊家常一样教给我对付头疼学生的方法：“对那种无法无天的学生，尽量不要跟她硬碰硬。如果再一再二再三都不听，按规矩处理，不必多说。还有的学生，本性不坏，只是不知天高地厚，脾气怪点，不会说话。对这种人，好言好语，哄哄就乖了。日子一长，他明白了你是真心为他好，不仅听话，还感激你一辈子。跟学生相处，重要的是不要急，少生气，建立起感情，让他们喜欢你，但又不敢放肆。⋯”  那个时候的我，刚出校门，空有一腔热情，实际并没有任何经验，遇到问题只能靠临场发挥，难免被弄得狼狈不堪。姑婆的这番话，令我佩服，也让我踏实。明白了教师要用智慧与学生相处，正所谓因材施教。

                      5

姑婆的父亲死得早，她母亲独自养大他们妹妹四个，艰辛可想而知。所以她对家人总有一份责任，老人、兄弟姐妹、侄儿外㽒⋯操不完的心。

她退休前一年，她兄弟做生意亏损，负债累累，有家不能回。她就卖了自己的房子，全部拿去替兄弟还债。其间，兄弟家独生子住院手术，她一个人就拿了一万。十二年前的一万，在今天又是怎样的概念？为了不让她远在昆明刚参加工作的儿子担心，她再三交代我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为此，她在我家住了半年，退休后才去昆明与她儿子一起生活。

时至今日，搜遍我身边的朋友、亲人、同学，没有谁能做到 像姑婆那样真正把手足之情看得比自己还重。

暑假期间，姑婆发圈全家外出旅游，我问她怎么还是一个孙女。她哈哈笑着说：“这是他们两个决定的事。想再要一个的话，我欢迎；不要了，我也没意见。我只负责后勤服务。” 

“姑婆，如果天下的婆婆都像你这样，咱中国几千年的婆媳关系的老大难问题就不存在了。”

我常常想，一个人到底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历经苦难而仍然保持从容乐观、热忱豁达，永不气馁，绝不抱怨？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说过这么一段话：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遇的人会再相遇。” 姑婆在她人生的大森林里，似乎从未迷失。而我却在迷失的时候，与她相遇，得以顺利走出森林。

我们再相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眼见着路旁的银杏叶短短几天一树金黄，在夕阳下闪闪发亮。我飞奔在上下班的路上，无暇停留，但我内心宁静。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即便我们不见面，但我们都彼此安好，就足够。

佳节又重阳，我心有戚戚，却又充满欢喜：愿姑婆今日重阳，日日重阳！

秋叶胜春花

                2017.重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