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的人物大多痴情,而且痴情到变态的地步,令人不可思议。《射雕英雄传》中的东邪、西毒、北丐、南帝、中神通五大高手,除北丐洪七公只痴迷美食外,其他四人皆为多情种子,尤以东邪黄药师为甚。黄药师伤爱妻之亡,竟给亡妻造了一座随时可以进出的墓,天天进墓里和亡妻说话;后又制作了一艘在大海中会散架的大船,打算携妻子遗体乘船出海,在箫声袅袅中葬身大海,后来该船被老顽童、洪七公和郭靖所乘,中途遇险,衍生出更多的惊险传奇……
武侠小说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不需要基本的生活逻辑,情节越离奇、人物越变态就越有吸引力。令人想不到的是,正史记载中竟然也有类似金庸笔下多情至变态的痴情汉,其行为同样也缺乏基本的人性逻辑,而且此人还是个皇帝——三国时吴国的最后一个皇帝、孙权的孙子、嗣主孙皓。
一
张美人没想过要当烈女,否则在她被刘皓杀其父掳其入宫时就该当了。但她日日面对孙皓,难免会想起父亲被杀时的场景,偏偏孙皓太宠爱她,日日不离左右,父亲被杀的场景也就像噩梦一样死死地占据着她的大脑。
没想过当烈女的张美人最终给后人留下了一个烈女形象,张美人的烈女养成过程表明,在暴君面前,只须回答四个字就可成就:
“贼以杀之。”
张美人无法不成为烈女,是孙皓逼着她成为烈女的。
当棒杀她的武士挥棒砸向她的头颅时,张美人竟然感到了一丝快意:死太容易了,并不比活着更艰难。
但是,下令棒杀张美人的孙皓却突然后悔起来,可惜,武士下手太快,他来不及喝止。后来,孙皓另找借口,杀死了棒杀张美人的武士。
死就死了吧,孙皓就想,反正已经杀了她的父亲,也不在乎再杀他的女儿。
杀她的父亲,孙皓丝毫不后悔。
孙皓一直觉得,自己成为吴国皇帝是天命所归,与那些大臣的推荐和拥戴无关;而且,既然是天命所归,那他无论怎样的“粗暴骄盈”,都不会阻止他的天命的。
孙皓所谓的“天命”是什么呢?
当初孙皓被封乌程侯,在去封地的路上,有相士主动要求给孙皓看相,说他日后必当大贵。本为吴国宗亲的孙皓心里明白这“大贵”的意思,虽然心内窃喜,但未表现出来。后来孙皓被迎立为吴国皇帝时,孙皓心里说:果然大贵了!天命啊天命!
在孙皓“大贵”的过程中,吴国的实权派人物丞相濮阳兴、左将军张布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俩接受了乌程令万彧的推荐,然后又向朱太后游说,让孙皓作为刚刚驾崩的皇帝孙休(也是孙皓的叔父)的继嗣,成为吴国皇位继承人。朱太后心里疙疙瘩瘩的,毕竟她和孙休也有儿子,只是年龄太小,但她还是同意了:“我寡妇人,安知社稷之虑”。只要对国家有利就行。
孙休驾崩时,吴国的未来颇令人担忧:和吴国结盟的蜀汉刚刚被魏国灭掉,南部交趾反叛,朝野内外都想找个年龄大些的孙氏宗亲当皇帝,23岁的孙皓就这样被推上了吴国的政治舞台。
当上吴国皇帝的孙皓做了几件好事:开仓赈济穷人,把宫女们全都放出,配给光棍们为妻,放生野生动物园的禽兽,一时被称为“明主”。
谁知这“明主”只不过是想试试皇权好不好使罢了。皇权用来做好事确实好使,做坏事更加无望而不利——孙皓“粗暴骄盈,多忌讳,好酒色”。刚被称为“明主”的孙皓很快变成了“暴主”。
最失望、最后悔的当属濮阳兴和张布:怎么找了这么一个混蛋玩意儿当吴国皇帝呢?
两人肯定在某些公共场合不自觉地表现出了悔意,于是,就有人报告给了孙皓,于是,孙皓就杀了濮阳兴和张布。
不做一些恩将仇报的事情不能称之为暴君,暴君不做一些出人意表的情事不能称之为多情种子。孙皓是暴君,更是多情种子,残暴未必不多情。
孙皓把张布的女儿收进了内宫,极尽宠爱。对张美人宠爱到极致的孙皓总想表达爱意,便忍不住问张美人:你父亲在哪里?
孙皓这一追问摆明了就是要张美人当烈女。
二
后悔杀死张美人的孙皓天天思念张美人,就找巧匠用木头刻了张美人的形象,放在龙床旁边,天天对着这木雕倾诉内心的思念之情。日夜思君兮徒见木人,上天入地兮魂归何方?
又有一天,孙皓忽然问近侍:张布还有别的女儿吗?
近侍告诉孙皓:张布的大女儿嫁给了冯纯,冯纯是已经逝去的卫尉冯朝的儿子。
孙皓大喜:太好了!
孙皓立即夺冯纯之妻纳之后宫,像以前对张美人那样宠爱有加,并且授予左夫人之称,没黑没白地与其“房宴”,从此再也不理朝政。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多少年后的大唐盛世,大诗人白居易写了《长恨歌》,讽喻宠幸杨贵妃的唐明皇。
爱就爱他个昏天黑地,恨也恨他个天长地久。孙皓是后世那些耽于酒色而不理朝政的皇帝的楷模和先驱。
孙皓再也不敢像追问张美人那样追问左夫人她父亲所在了,但他总有表达爱意的方式,而这种爱意表达一半也是为了炫耀皇家的富有,我猜孙皓这样做是想用富贵来收服左夫人:
孙皓令尚方(专门给皇帝制造专用器具的官署机构)用黄金制造数以千计的花穗、步摇(古代妇女的一种首饰,插在头上走路的时候摇晃不止)和发髻,命令宫女们穿戴这些黄金饰物扭打相扑,在相扑的过程中,这些黄金饰物往往就毁坏了,有时甚至早晨戴上,下午就找不到了。孙皓就命令尚方重新另做,那些工匠就利用这机会偷窃府库黄金,没用多久就把府库的黄金折腾干净了。
孙皓既然这么爱折腾,自然会有很多人陪他一起折腾。
三
左夫人虽然不像她妹妹那样刚烈,但心情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没用多久竟郁郁而终。对于孙皓炽热似火的爱情,张氏姐妹都承受不起,只有死去。
这给孙皓兜头泼了一瓢凉水。
孙皓比当初思念张美人还要思念左夫人,他作出了一个异乎常人的举动:把左夫人安葬在皇家园林中,而且把墓造得很大,使之成为一座地下宫殿。硕大的地下宫殿里总该有殉葬品填充吧,孙皓就让工匠用柏木刻了很多木人,放进大墓中当作左夫人的卫士。其他至于金银珍玩等殉葬品,更是多到不可计数的程度。
孙皓为了安葬左夫人,天天耽于后宫和园林墓地,竟长达半年没有露面,而朝野内外见给左夫人的墓葬实在太过奢华,都以为死的和埋葬的就是孙皓本人。
巧合的是,孙皓有一个名为何都的表弟,和孙皓长相很像,于是就有传言说,孙皓实际上已经死了,由他那个和他很像的表弟何都在外面装样子。这个传言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桥段——如《笑傲江湖》中写道:日月神教的教主东方不败宠幸男宠杨莲亭,不理教内事务,杨莲亭另给找了个替身在外充门面,蒙骗教众。
孙皓的表现实在太过离谱离奇,以至于关于他已死去的谣言越传越疯,连一些封疆大吏都相信了,临海太守奚熙就是其一,奚熙就想回到秣陵杀何都,何都的叔父何值(也是孙皓的舅舅)当时是备海都督,杀死了奚熙,夷灭了奚熙的三族,这才止住了谣言,但人们仍然怀疑孙皓是否还活着。
四
经过这一番折腾,孙皓不得不露面了。
经历过两次情变的孙皓露面后更加喜怒无常,他对女人的兴趣更加强烈——不,确切地讲,他对大臣的女儿更感兴趣了。他下令:凡是俸禄二千石大臣家的女孩,必须每年都要把名字和年龄上报朝廷,到十五、六岁的时候由孙皓“采择”,“采择”不中的才可以出嫁。后宫的人数多达数千,孙皓仍要继续“采择”下去。
或许是心中一直有张氏姐妹的影子,面对数千后宫佳丽,孙皓鲜有中意者。他想了法子,把江水引进宫中,凡是不合心意的妃子,当即杀死抛进河中,尸体随河水飘出宫外。刑罚之烈,令人发指:挖眼、活剥人皮、砍去双脚。也许只有商纣王堪与之匹敌。
由残暴而多情,由多情而更残暴的孙皓终于激起了民怨,晋国趁机南征,众叛亲离的吴国土崩瓦解,孙皓见大势已去,无奈模仿刘禅,自缚而降。
情种孙皓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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