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凡是在工地上出生的。她已经不记得跟随父母辗转过多少个工地,只记得来的时候到处是残垣断壁,等到废墟变成了高楼大厦,她又该搬家了。
她一直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有专门搬家的公司,搬家太简单了吧。对于她家来说,搬家就是父亲背着两个大包袱、母亲提着一口铁锅。后来有了两个妹妹,也只不过多了一个皮箱,这还是她费了好大劲从废墟中拖回来的,油腻的箱面被利器划了好几道口子,好像一只受尽折磨、在扭曲痉挛中被宰杀的妖怪。
因为这个皮箱,父亲冲阿凡发了好大的火,不准她出门,那一个礼拜,她只好倚在窗边,脸颊上的高原红紧紧贴着冷冰冰的窗玻璃,出神地望着那片废墟,耳边萦绕着父亲的骂声:“你不要命了,再去工地上瞎转,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但是阿凡就是喜欢去工地,家搬的再多总是一个样,彩钢板做的墙,不锈钢搭的床,像是一个古怪而刻板的老头,天冷的时候吹胡子瞪眼,天热的时候暴躁不堪。工地就不一样,如果家是个岛,那工地就是海洋,她则是一艘游弋的海盗船,海洋里潜藏着数不尽的宝藏。残破的球鞋、干瘪的毛巾、断腿的老花镜,一切被生活扫进垃圾堆的物什在阿凡手里重新染上了人间烟火。看到这里,你可能以为阿凡是废墟中的蚂蚁,什么都捡,什么都要,其实她只拿别人丢弃的东西。如果捡到的东西有七八成新,她就交给阿克叔叔。
阿克叔叔是工地的负责人,一个三十出头的北方大汉。每次阿凡来找他,都会背着一个破布兜,她就蹲在阿克叔叔的办公桌前,不紧不慢地从兜里往外掏东西,崭新的手表、时尚的耳环……偶尔还有几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做完这些事,她就退到一边的沙发上静静坐着,“监督”阿克叔叔一件件地登记好,锁进办公室的橱柜里,她才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跑上前拉着阿克的手说:“阿克叔叔,千万别告诉我爸爸妈妈,这可是咱们俩的秘密噢!”
阿克起初还被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弄的哭笑不得,时间久了,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他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好像阿凡拖来的是所罗门王的宝藏。每次他总是偷偷往阿凡的破布兜里塞一些糖果,但隔一些时日,就发现这些糖果都长了腿似的跑回办公室的角角落落,他依旧偷偷地塞,糖果仍然固执地往回跑。他拗不过这个小姑娘,只得在寻回失主上多下功夫,阿凡说过,这些东西可不能离开主人太久,时间长了就被遗忘了,就有新的东西代替它们了,它们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阿凡做梦也想拥有小破布兜里的东西,像那个KT猫文具盒,一摁上面那个开关铅笔就从里面跳出来了,如果明年上学能带着它,那就不用塑料袋装铅笔了。还有那双鞋帮打着勾的白球鞋,鞋带还是蓝色的,穿着它上体育课,脚趾头就不会冻着了。所以阿凡每次从破布兜里往外掏东西都慢悠悠的,她觉得多看一眼也是好的,让它们在自己生命中多停留一会儿吧,她在心里默默说。
转眼到了年尾,天异常的冷,又时常下雨,工地的拆迁进度缓了下来,那些残垣断壁在金属巨臂面前终于有了一丝喘息,像一个个拖着残破身躯的石怪在罡风中舔舐伤口。那天,阿凡趁着父母外出找临工的机会,背着她的小破布兜又跑进了工地。
明年,阿凡就要上学了,每一个上学的孩子似乎都会交上好运。即便是这狰狞恐怖的废墟,也提前为她备上了一件件精心准备的礼物。比如说那个蓝底帆布书包,她在一栋拆了一半的两层楼里寻到的,那料子看起来简直跟商店橱窗里挂的牛仔裤一模一样,可以放下好多本书呢。还有包里那条斜纹绸的丝巾,从瓦砾堆翻出来的时把阿凡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条死蛇,她放在水桶里搓了又搓,几乎用光了一块香皂,从污水里捞出来时,阿凡惊呆了,多美的一条丝巾啊,像天边的彩虹跑到了手中。
阿凡小心地把它们挂到了门前的晾衣绳上,站在寒风中呆呆望着,满脸幸福。但是,她马上又发愁了:爸爸快回来了,可不能让他发现啊,怎么办呢?她慢慢坐了下来,小脑袋蜷在两腿之间……
“有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地上一跃而起,摘下书包、丝巾,扯起窗台上的小破布兜,向远处跑去。
阿达叔叔的房子紧闭着门,因为工地停工,这里冷清了许多,偶尔跑来一条瘦狗,匆匆忙忙,不知道要赶到哪里去干什么。忽然又停下来,竖起耳朵,好像听见了什么。停了会,又低了脑袋匆匆忙忙地走了。
阿凡跑到窗边,垫着脚尖往里瞧,原来阿克叔叔正在屋里。她刚想开口喊,突然发现了什么,又把跑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看到阿克叔叔正蹲在办公桌前,身边放着一个文具盒和一双球鞋。那文具盒不就是那个KT猫文具盒吗?不过比她捡到的那个更新、更大;那双球鞋帮上打着勾,不过鞋带是阿凡最喜欢的红色。
阿克叔叔捡起文具盒,小心地放进面前的一个塑料桶里,过了一会,拿了出来,那个文具盒不见了,不对,是那个文具盒变样了,挂满了泥浆,黑黢黢的;他又拿起了那双球鞋,浸了下去,取出来时,白球鞋也不见了,红鞋带也不见了,泥水顺着鞋帮往下滴,脏兮兮的,像是被人遗弃在废墟中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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