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意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有句：无眼耳鼻舌身意。释义大致是修炼达到一定境界，可不受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的困扰，不困于五感超然世外。虽无法领悟其中奥义，但不明觉厉，因为至今仍在切切感念那提前销蚀的部分嗅觉。

知道自己嗅觉比较灵敏的时候，是在嗅觉退化一阵子之后，大约八九年前。

2007年从西城的护国寺搬到朝阳东四环的新房，那时的四邻八舍皆百废待兴中，小区外的那条叫做青年路的马路只有今天的四分之一宽，道两旁是臭水沟，可用“恶臭”来形容，我总感觉那里面渗透了经年的人粪畜便，蝇蚊蛆蛭乐在其中。可苦了我的鼻子，那会儿还没买车，共享单车也遥不可知，每途径此路，屏息静气大练吞吐大法，从临近开始深吸气，然后极速贯穿，途中憋不住时手捂鼻口短促换气，再连滚带爬式进入小区。

好在很快臭水沟就平饬了，马路也拓成了六车道，实现了大口小口吸气吐气或者憋气的自由。这种自由是大LV体会不到的，就像白天不懂夜行里的那种张牙舞爪。

除了百废待兴，还有万象更新。小区商业街开了个生鲜市场，超大型，地下。蔬菜、海鲜、水果、各种日耗品，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每日擦肩接踵熙熙攘攘，各种叫卖、茬价、吆喝甚至吵架声，嗡嗡入耳振聋发聩，这些都归划入人间烟火，看着听着就很欣欣向荣，只是这种兴隆旺盛总是淹洇在一股腐败酸嗖涩臭气味之中，仿佛每一缕声响刚一露头就因为这股气味而自动消声50%的分贝，你张口发声闭嘴吞气之间，不知道多少这种气味裹挟入腹。

那几年，闲逛叫卖市场的乐趣在我来说已变成一种磨砺和煎熬，至今犹记手捂口鼻或者眼睛以下半拉脸藏在脖套里，去给病中的母亲买鸽子蛋，要知道卖生蛋摊前味道尤不可闻，我甚至能嗅辨出其中鸡屎和鸭屎的气味差异，还有些分辨不清的气味是因为对鹅或者鸽子的体味还不够熟悉。总之，各种蛋屎气息搅和一起，闻之欲呕。所以每次都是直捣黄龙，付钱拿蛋，预定下次，果断转身。

这个生鲜市场开了约有六七年光景，许是因为地处地下，通风不够完善，也或许是周边大小超市雨后出笋，渐渐地光顾的人越来越少，在还没有彻底关闭前，我又去了几次，突然发现，竟忽而闻不出其中腌臜之气，以为是人流减少所致，问了大LV，答其与之前并无二致。那时，尚未发觉自己嗅觉失灵。

觉察鼻子似有不妥是在一个春天里。哪一个记不清了。春天风频，东南西北轮着刮，在从前，春天是我既喜且忧的一个季节，春风后必是草木发芽，万物复苏，百花争艳，生机盎然，眼耳视听皆欣喜，但只一样，苦不堪言，鼻官。我能清晰的闻出大小春风里裹沙携尘的气味，无以名状。也不似那种过敏体质，喷嚏连天，就是每每风起，即便蜗居室内，还是不忍呼吸，感觉没一口气吸进去都是秽土味，含氧量极大降低，这种时候大都早早就寝，睡了，也就闻不着了，天一亮又是一挺好好的鼻官。

然后在某个春天，大大小小的春风里，再闻不出晦不可耐的春土气息。庆幸之余，也随之发现，自己竟不是一群人里最早提出气味异议的那一个，无论香臭。泯于众矣。

开始陷入极度反醒。

应是2011年底，2012年初，逢母亲旧疾复发，小LV先是eb病毒就医儿童医院，低烧缠绵月余，刚有平稳，除夕那日就强行出院。始终感觉大过年的医院里待着无论如何不太欢喜。

哪知回家后，低烧转至高烧，从初一开始，高高低低持续缠绵，去了就近的朝阳医院，竟然查出感染乙型流感，接着立刻各种表格好一通填充，抱着打着蔫的小LV尚未回家，社区以及幼儿园的流调电话先至，感叹首都流行病防范之严密之余，忧心忡忡该去哪里治疗乙流。

大年初四在Molly的帮助下，顺利就治地坛医院，住在整层病房正中的监测室，是年龄最小的一个病号。

回忆到这里，心头一悸。很有旧伤疤重新撕裂的疼痛感，泪目充盈。

小LV当时三岁大满快及四岁档口，刚入儿童医院不一会工夫就直接安排了骨穿手术，要先排除其他发烧相关的疾病。扎针输液从不哭喊的小LV在骨穿室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吼叫，我跟大LV在手术室外禁不住浑身哆嗦。

儿童医院不许陪床，小LV那个病房12个病床，爆满，全国各地，病各不同。有不会说话的小月子孩，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小LV不到四岁的只有她一个，病床临窗，窗台上摆着至今仍安放床头的蓝色绒布小elephant。

探视时间只在周四下午一个小时内，恰又赶在了周四入院，再探视需荒候一周。心焦气乱夜不成寐几日后，其一日傍晚大LV实在憋不住，从东贯穿西，悄悄溜进病房外围。病房有人看管，只能透过门上一小块长方玻璃，仰脖往里张望，小LV所属病房恰好把大门边，大LV就踮脚盯着病房门望了一会，听到有个小月子孩在哇哇大哭，撕心裂肺的，听的大LV正心惊肉跳时，有个人高马大的看护从另一头急匆匆的赶过来，手把把手一推门，身子留在门外头探了进去，怒吼一声：“别哭啦！”随后把门“哐”的一声关上。

病房内的哭声戛然而止。大LV的眼泪刷的就流出来。

无法想象一墙之隔的小LV此时是什么表情和心理。打从满13个月断奶那一日跟奶奶睡了一晚，再每日皆宿眠妈妈身边，突然看不到爸爸妈妈，满眼都是白大褂，整天都是扎针和输液，除了陌生还有疼痛，她是否也被如此大声呵斥过，是否感到惊恐、悲伤和无助。

翌周四下午，早早徘徊等待在病房大门外，只等开放指令那一刻。大门微启时，呼隆一声，你推我搡乌泱泱随大流涌进病房楼道。永远忘不了第一眼看到床上的小LV那一刻，本就红褐色的头发变成浅黄，直愣愣的呆看了我们一会，咧嘴笑了一下，却发不出声。

抱着问她医院饭好吃吗，点点头。问有没有人凶她，摇摇头。拿出火龙果喂她，开心的张开嘴。又吃了几口桔子后，在我们忍不住的擦拭眼角时，突然呜噜哽咽着吐出一句：“有种子”，声特别轻特别轻，就像羽毛轻拂，像被人呵斥后的那种小心翼翼。

尽管轻的快要辨识不清，但听到的那一刻，两个加起来七十多岁的尚算年轻父母，再也绷不住了。爱是自上而下的，在有了孩子那一刻才算彻底体味。

儿童医院住了九天，消炎药、抗病毒药上午接下午持续输液，期间因为转氨酶达到135又加了护肝的中药，隔一日清晨还要抽静脉血化验，小LV见到针管已经麻木不惊。但转到地坛医院，却让我们亲眼目睹了什么叫惨烈。

也是刚住进监护室，就有俩年轻护士，拿着针管要抽静脉血化验相关指标。本以为小LV已熟视无睹，哪知俩护士连续你扎一针我扎一针都不见顺利回血，发烧已非常虚弱的小LV大概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哇哇大哭，我跟大LV一脑门的汗。

无论如何血总得抽出来，胳膊不行，换到了大腿根。一直感觉小LV在地坛医院是经历了一场抽血噩梦，我跟大LV一起把着挣扎扭曲的小LV，俩护士战战兢兢的冲着大腿扎下去，一声凄厉的哀嚎至今还在脑海回荡。当时大腿根就乌青一片，几日不散。

抽血完成还要埋管，以备每天输液不用再重新扎针。但是胳膊找不到下针血管，又不能再扎大腿根，最后找到了脚。又一次历劫，左右脚各扎了两次没有顺利回血，小LV浑身上下已到处是针伤。最后的最后在右脚背埋进去一个并不服帖的针管，管跟针头衔接处是一个方形约8毫米宽的硬塑料接头，把脚背压出一个很深的小坑，当是不舒服的很，但小LV再不肯重新扎针。出院以后脚背那里留下一个永久的伤疤。

痛苦的扎针经历过后，是按部就班的治疗，心肌酶出现了波动，都是几场大病的连锁反应，但都有惊无险。地坛医院可陪吃住，房间有单独卫生间洗手池，方便整洁，可不知怎的鼻子出了问题。

先是鼻子老有异物感，擤鼻涕不痛快，后来开始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头疼，洗手池里是类似绿色浆糊的鼻涕，绿的让人心惊胆战，像是放久了面食发霉长出绿油油的苔菌，每隔一会就要擤一次，一吸一呼气鼻子就丝拉拉的疼。

大LV叮嘱好几次，反正在医院，顺便挂个号看看去。但实在讳疾忌医的紧，于是头疼的时候就让大LV买一听可乐止痛，鼻痛就戴上口罩，除了吃饭连睡觉都戴着，一是感觉舒服二怕传染小LV，有事无事先预防了。

小LV睡觉要摸着妈妈耳朵

笨土方到底治了鼻子，当时并不知道是鼻窦炎。很长一段时间还在奇怪那阵子鼻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头疼眼眶疼其实都是鼻炎所致，还沾沾自喜以一己之力平叛了鼻官造反。直到有一天师傅说起自己鼻窦炎头疼出不了门，直到邻居孩子鼻窦炎反复进出医院，一问，这不巧了么，我竟然不知不觉中抵御了一次鼻窦炎。

那次鼻炎之后再未犯过，或许可乐加口罩真的干过了各种消炎药。但是，恍然大悟的是，自那以后鼻子突然就再筛不出细微的气味，所以才能堂而皇之去地下生鲜市场买蛋蛋，甚至还能多滞留一会顺带买点海鲜。

直到有一年过生日，大LV送了香槟色玫瑰，插瓶赏闻几日后，邻居过来串门，一进门就说，什么这么臭？左右顾之而不得。邻居走后，还是大LV找出臭源，就是插那束花的水，臭了，一拔出花枝，一股恶臭迅速醒面提神。那个时候，我方正八经知道自己的嗅觉已有损伤。

然后，嗅觉越来越差。事出两重，好的一面是不再受各种不耐受气味的侵扰；坏的么，就是不灵敏，辨识度太低，不自觉排除有益气味再吸入过量废气，不过正常情形下并不影响个人整体技能的发挥，尚好。

近几年，嗅觉似有恢复征兆，但距从前的相差甚远，不强求了，得失之间，选择不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