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的郁屯,总觉得饿,可是吃的并不多。在他的世界里,工作是蓝色的,爱情是紫色的,饥饿是黑色的,而他最怕黑。
据人类学家说,人群终归会走向平均值。网上新出的段子,一个富二代说“凭什么几代人的辛苦拼不过你一个人的十年寒窗苦读”,下面海量回复排着队的说“正能量”。细思恐极真极。从更长的时间尺度来看,善恶因果从来不虚,只看你是在哪一个时空矩阵。
已过不惑之年的郁屯很喜欢这个段子。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数代人努力功成后可以享受的功成,而是数代人期望不断落空又不断累积的全部希望。
这一切注定了天赋异禀的他,拼尽此生也未必修得成正果,甚至对望子成龙的父母也未必能有所回报。但他的确有机会、有能力用拼尽此生来换后代不知几代的出生即是赢家。
换言之,拼此一生的努力最终不过便宜了多年以后某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纨绔子弟,而那个熊孩子的天生好命,不过因为天地间一个偶然契机,让他传承了自己的基因而已。
这样的一个或几个熊孩子可以什么都不干就能躺赢人生,也可以随便干点什么就能毁掉一切再重回原点。天道无情,谁能躲的过,古来帝王皆如此,况我辈乎。
这已经足够荒唐了。更荒唐的可能是,没人确保那熊孩子的基因就真的是来源于自己!男权社会里女人最好的报复是什么呢?一切皆有可能,一切毫无意义。
70年代中期,落后的东北小城里最普通的一个工人家庭,竟出了他这样一个神童,做会计的妈妈即骄傲又担心,生怕一眼照管不到就毁了全家的希望,自然要360度无死角全方位控场。
父亲是退伍军人又常年在工厂劳作,一直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却到底拗不过母亲的心疼。于是两个人说好了孩子不能打可也不能放纵了。如果小郁屯犯了错,便要关禁闭。这样文明有效的处罚自然是从部队里学来的,那可是治理百万雄师的好法子。
郁屯从来不觉得学习是难事儿,一学期的课本他用一个星期翻完,考试时答案自己就在那里了。可就算功课已经全会了,上课时依旧要背着手端正坐好认真听讲,放学了也依旧要伏案疾书认真写作业。他作业一向完成的即快又好,做完了却也不能出去玩。那时没有辅导班兴趣班,书也少,父母不能多教什么,就让他一遍遍的抄书、反复的演算。
妈妈说越聪明就越要努力。郁屯很听话,老老实实的按要求做,但心思飘摇着,字就写不好。小小年纪的郁屯,心里想的事儿跟手上做的事儿,就老是不一样。
郁屯必须听话也确实听话,自然是因为怕关禁闭。
曾经他的一个伙伴因为揪同桌的辫子被告了家长,那个做父亲的挥起手里的炉钩子直接就在伙伴的头上敲了一个洞,鲜血立时流了满面。也不过几天,结了珈,照样的疯天疯地。东北人家的孩子特别是男孩,挨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郁屯有时还挺羡慕那个小伙伴头上的疤痕,可以英勇的讲上好久。
有一次小郁屯试着用铅笔刀在胳膊上划了一道伤,看着血流出来,钻心的疼,可也并没疼多久,很快就能好了伤疤忘了疼。禁闭的苦痛却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如果只是一个人被关在小屋,也还好。可是父亲额外要求不许开灯,小小的房间没有窗,关了灯便是漆黑一片。
小郁屯5岁时忽然开始怕黑,这让父亲极不满意。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胆小,简直不像是自己的种。当然,那股子聪明劲也不像,但聪明是讨喜的。
所以问题的关键还是:“臭毛病,得改!怕黑,得练!”寡言的父亲吼了这一句,从此关黑禁闭就成了钢铁家规。
郁屯最爱奶奶,奶奶是冬日里的暖阳,微笑着,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和最可靠的怀抱。病中的奶奶依旧微笑着告诉小郁屯,自己就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小郁屯问:“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奶奶什么时候再回来?我可不可以去找你?”
奶奶微笑着说:“那里的样子就像你睡着了,闭上眼睛,做梦能梦见的最好看的样子。”
奶奶又说:“去了的人是不能回来的。可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最终都会去到那个地方。”
奶奶还说:“每个人去的时间不一样,就像你买好了车票,就必须按着时刻表乘车,不能早也不能晚。奶奶也会在那个地方,按着时刻表来接你,这样咱们就不会错过啦。
小郁屯听的很高兴,想想又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呢?”
奶奶微笑着说:“要等你长到像奶奶这样的年纪,才能知道呢”
后来,5岁的小郁屯睡着了,梦里一片漆黑。醒来时奶奶已经不在了。
早慧的他听着大人的只言片语,很快就明白了死亡的意思。大人们互相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他只信奶奶,毕竟那些大人也都没有死过。
小郁屯牢牢的记得,必须等到该去的时候去,才能见到奶奶,不能早也不能晚。现在他还小,还不能走进那样的黑暗里。
有一个秋天的晚上,爸爸的战友来了。妈妈用新米煮了白饭,用猪肉炖了豆角,加了很香很香的猪油。那都是他最最喜欢吃而难得吃到的。爸爸要陪客人先喝酒,他照例表演了快速心算和各种背诵,所有的人都高兴鼓掌。但这些表演很花了一些时间,作业还没写完,没写完作业就不能吃饭。他写作业时闻着饭菜的香味,感觉真是饿极了,一心只想着要快快写完。破天荒头一次,他居然写错了一道题。父亲黑了脸,立刻关禁闭。妈妈也没有求情,她知道老战友的面前,更得看到家教谨严。
房门紧闭的小屋,透不进一丝儿的光,猪肉炖豆角的香味却清晰可辨。他饿极了,怕极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饿死了,饿死在这永恒的黑暗中。可是他还没有活到奶奶的年纪,他还不能死。他拼命的流泪却又咬着手不敢哭出声。如果父亲听到了他的哭泣,禁闭的时间还要更长。
黑暗中也不知熬了多久,重见光明的第一瞬间,小郁屯立即跟妈妈说:“我要吃猪肉炖豆角。”
妈妈想先热一下饭菜,他坚决不肯,立时就要吃,难得的表现了一次任性。
菜里的猪油已经凝冻成乳白色,冷饭硬的像石头,他不管不顾,饿狼一样的吞下去。只要还能吃饭,那就证明他还活着。他不停的吃,吃的那么快、那么凶、那么多,却完全感觉不到饭菜的滋味。
吃着吃着,突然之间,所有吞下去的食物,一齐从口里喷出。整个晚上,他高烧,腹泻,呕吐,梦里总有走不出的黑暗。
折腾了两三天,人慢慢好起来了,只是瘦的吓人。自那次生病之后,郁屯便老是觉得很饿,可是吃什么又都没有滋味,所以总是吃的不多,猪肉炖豆角更是再也没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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