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给我取名冯菀青,后来旁人只唤我青娘。我只盼着再听一遍那声“阿青”,那样,此生也就无憾了吧。
十六岁之前,我多数时间都躺在床上,见过无数郎中,他们像约好似的,对着我皱眉,叹气,摇头。我也习以为常了,或许我明儿个就去见了阎王,但我总盼着能多去外头看看。
爹娘定是心疼我,总是依着我,没有过多的管束。仁义道德之书让我读,小说怪谈也不会阻止我看。说到最爱看的还属搜神志怪之书,那些鬼狐神怪超脱生死,不为俗世拘泥,活得倒也潇洒自在。
那日睡得昏沉,便被娘亲唤醒,睁眼便见一人立在那里。他抱掌前推,举手齐额,深深俯下身去——作了一个夸张的揖。“冯小姐,小生朱十七,多有得罪,还请海涵。”说完走上前来,细长的手指搭上了我的手腕,隔着帘子看不清他的长相,我却不自主地红了脸。他的声音倒是好听得紧,我没见过这么年轻声音又这么好听的郎中,他竟没有叹气摇头,反而轻轻笑了起来。我得救了。
他让我服下药丸,并让我好生调理,接下来的两个月我踏出房门的时间越来越多,遇到他时,他便对着我微笑拱手,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是爹爹的门客,并且尚未婚配。他很高,我的个子只能够到他的肩头,漆黑的眸子,上扬的眼角,高挺的鼻梁,不点而红的唇,虽不及潘安卫玠,却怎样看都合我的眼。我对他动了心思,甚至去求爹爹。
他挑起红盖头,偏着头对我笑,模糊了周身的一切,我又红了脸。从此,我便是他的妻。
或许一个人呆久了,我不知道要如何同他交谈,只能闷着头做自己的事情。他也很少同我说些什么,只是在忙,我便只能偷偷的看他,被发现时再急急地低下头。我似乎看到那个时候,他轻轻的挑起了眉。
他说要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我当然是赞成的,既然他志不在仕途,也没必要逼着他读书。生意不大,也就没雇人,人手不够时我就帮着他张罗张罗,没想到慢慢的,我们越聊越多,越聊越久,我似乎把前十六年没能说出的话一股脑儿地全告诉了他。他倒是一点不嫌我啰嗦,时不时应和我几句,笑意布满了眉梢眼角。
在我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的时候,爹爹却受了诬陷,身陷囹圄,我们的生意也被查收了,娘亲因此大病一场。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安慰我。我打起精神来,这种时候我不能成为他的负担,更何况作为爹爹的女儿,我不能只在这里坐以待毙,或者完全依靠自己的夫君。
谁知道这官场黑暗,巡抚受贿,不但不为爹爹申冤,更将我们一并关入监狱。我所有的愤懑都无处发泄,牢狱里地狱般的生活也让我几乎无法入睡,几日后我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梦里,他的眉眼有些憔悴,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不用担心。那一天我睡得异常安稳。
事情突然峰回路转,那贪官似是良心发现,替爹爹翻了案。待那贪官一走,他便劝说爹爹辞官迁徙,虽不知什么原因,但我相信他,我愿意支持他。在新的地方,有一个新的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们又开始做起了生意,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并不成问题。闲下来时,他就带着我游山玩水,好不惬意。他有时搂着我,说道:“阿青,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他用世上最好听的声音讲述我从未听过的怪谈,我佯怒说他胡诌,却觉得他说的太过真实。真实得就像那段时间的梦——他带着我腾云驾雾,游历九州。梦里,风是凉的,他是暖的,闻得到花香,尝得到果甜。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他却说都是我听了太多故事才做了那样奇怪的梦。
我不知道执瑾的到来是好是坏,我期待着执瑾的出生,却没想到我生下执瑾便失去了我的夫君。自从我怀上了执瑾,他不许我再去张罗生意,也不许我做家务,担心我觉得乏味,就花更多的时间陪我看山水美景,用他好听的声音读书给我听,甚至亲手做些小玩意儿送我,只是我身子越来越乏,有时甚至可以昏睡上大半日。
生产那日,我感觉他一直陪在我身边,便一点也不害怕。生下执瑾,花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看见他抱过执瑾转身就走,接着眼睛一黑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已是七日之后,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别人说他在我床前守了七天七夜,不曾合眼,水米不进,轻声唤着“阿青”。别人说,七日后他为刚出世的儿子取名执瑾,让他姓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他对我情深意重,不然怎么会七天七夜守着我,也有人说他薄情寡义,不然怎么会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就永远消失了。而我,从不曾怨他。
他不是个平常人,我知道。腾云驾雾并不是我的梦,他不知道,我曾偷偷采了一朵花藏在袖中,第二天,我又从袖中找到了那朵生得奇异的花。我也曾伤心、生气,却没有去质问他,我明白他不是不信我,只是有些事无法说出口,更何况同那时候的生活相比,这一切并不重要。我也知道,那些怪谈故事,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所以才那样生动真实。他对我有所隐瞒,我坚信情有可原。
我想他定是有什么事才不得已离开,也定是身不由已才不曾回来。执瑾曾劝我再嫁,只是后来,我再也没遇到那般好的人。后来的生活,虽没有他,倒也称得上平淡幸福。有什么好怨的呢?
朱十七,我只希望你能偶尔记起我,不难过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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