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蒙古袭来，万古人间一昏晓（三）

彼岸花开：东瀛日本的上下三千年目录

彼岸花开：蒙古袭来，万古人间一昏晓（二）

现在网上很流行拿“昭和男儿”和“平成废宅”来说事，前者用来自夸，后者用来自谦，其实都是孔乙己嗤笑祥林嫂，说给那些二代来讨饶乞怜。

昭和时代的歌曲因之于今也颇有热度，一首是“汨罗渊中波涛动，巫山峰旁乱云飞”的《昭和维新之歌》，还有一首就是永井建子填词谱曲的《元寇》。

弘安四年盛夏日，元寇纷纷自西来。
四百余州刀兵至，十万仇雠倾九州。

这首《元寇》说的是公元1281年，元朝至元十八年，日本弘安四年发生的蒙古对日本之再度来袭——弘安之役。

公元1274年日本文永十一年的首次伐日虽然大败亏输，统帅忻都和洪茶丘回到忽必烈面前该吹牛吹牛，该表功表功，献俘阙下，勒石记功，全无承认失败的自觉，只说是恶战以后日本降服，不日就将上表称臣。夸说若是再领十万大军，将日本天皇取来青衣酾酒也是可以的。

忽必烈大为高兴，重赏东征将士。第二年派遣礼部侍郎杜世忠、兵部郎中何文著为正副使的三十人使团携带国书出使日本，以求通好。结果使者刚到镰仓，就被押到龙口斩首处决。而今日本龙口山常立寺犹有“元使五人冢”的五轮塔。

文永十一年，蒙古、高丽联军的海船退走之后，日本九州岛一直处于紧张的战备防御状态。十一月一日，幕府向在山阴、山阳两道诸国拥有领地的东国御家人发布了所领下向的命令。之前幕府如果给东国武士册封西国一带的领地，武士往往会滞留东国不去赴任。现在这道指令显然是为了加强武家在西国的统治力量。

此外，幕府在蒙古舰船可能登陆的长门一带也着重警戒，颁令当地非御家人的住人武士也必须在幕府委派的守护指挥下参加防御战斗。幕府同时还颁布了一系列指令，命令西国一带的庄园将原本作为年贡品上缴的米粮就地封存，充作军需。征发西国沿海的船只操练备战。凭借此千百年未有之国难，北条时宗治下的镰仓幕府将统治的触角自东国延伸至关西，其治国的权限得到了超乎以往的极大强化。

公元1275年，日本建治元年，北条时宗正式确立异国警固番役，将九州御家人对北九州一带的戒备予以组织化，任命胞弟北条宗赖为长门守护，动员诸国御家人警备沿海。承久乱后御家人轮流派驻京都震慑朝廷的京都大番役则暂时停止。一时之间，日本举国皆笼罩在凛冬将至、异国入侵的临战态势下。

为抵御蒙元的再次入侵，幕府动员民力在北九州博多湾的今津至箱崎一带用时四至五年修造高二米宽二米的庞大石墙，称之为元寇防垒，希冀借此抗衡异国船只的强行登陆。说来有意思，东亚三国中日朝各民族在北拒游牧的战斗中都有修建长城石垒的习惯，日本投入的成本虽然最小，作用可是最大，成为收获唯一胜果的最佳范例。这性价比，好一似李彦洪的某度全家桶、刘强西的北美商务游。

建治二年，镰仓幕府制定异国征伐的计划，设想以九州为中心，动员山阴、山阳和南海（即四国岛）诸道武士出兵高丽，先发制人。但是为了完成筑造石垒的工程，预备讨伐高丽的西国武士们末了也投身于繁重的筑墙作业——毕竟，现实世界里面可没有一个筑墙者布兰登来一夜立起绝境长城。最终，异国征伐的计划落在了纸面上，无疾而终。不过，还是有少部分西国武士开始自发行动，骚扰劫掠高丽沿海，甚至远达唐土大陆。迁延日久，是为日后倭寇之祸的肇始。

1275年蒙古使者杜世忠出使日本，北条时宗不由分说，将其斩首于镰仓。北条的态度一来昭示抗战到底的决心，二来也是为了压制文永以来幕府面对的众多社会矛盾。

蒙古袭来之际，九州的御家人武士固然是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地，义之所在。但是许多西国、京畿甚至关东的武士团体也奋勇争先，先后奔赴九州参阵，似此慷慨积极的态度就不能肤浅地用保家卫国的套话来搪塞，事实上这种蜂拥麋集的现象与镰仓幕府的御家人制度有着深刻的关联。身为御家人阶层的武士团与作为武家垂范的镰仓幕府之间绝非是简单的主仆关系，旌旗所至，群雄聚义。幕府与武士之间的基本关系其实是建立在“御恩”和“奉公”这两者之上。所谓御恩，指的是幕府根据武士平日的参勤和战场上的功勋给予相应领地的封赏。而武士阶层为了获得幕府的“御恩”，则必须忠实地承担他的“奉公”义务。

换句话说，尔有胡萝卜，我有金箍棒。给我胡萝卜，帮尔去捶天灵盖。给不够胡萝卜，还要老夫996，这种专营忽悠的创业公司只有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才会上当，身经百战的御家人武士是绝没有这样奉献精神的。

文永之役里面，镰仓幕府虽然成功抵御了蒙古的入侵，可这却是在自家土地上的殊死抗战，胜利之后幕府也拿不出任何新的领地来奖赏奋勇前驱的参战武士。而那些冒着蒙古人如雨箭矢、惊天炮石，拍马而行一往无前的武士们，单凭手中一柄短刀和一腔热血勇于赴死，所唯一期望的便是战后丰厚的赏赐，以此来夸耀乡里，传名千秋。而今封赏落空，满心寄望竟破碎成一地镜花水月，这种失意失望的情绪也是可想而知的。

前文书里面以一己之力单挑蒙古战阵的肥后国御家人竹崎季长不满于战后的微薄赏赐，他在第一时刻就下定决心要东行镰仓，找幕府上访直诉。全族郎党再三解劝，求他认命惜运，竹崎季长不为所动，跟那个爱打官司的秋菊一样，求不到一个说法不能罢休。为了筹措前往镰仓的路费，竹崎季长甚至将驰骋沙场，忠心护主的爱马也忍痛变卖，其破釜沉舟之心，在旁人看来几近疯狂。

竹崎季长告别亲友，带着弥二郎、又二郎两位随从，于建治元年（公元1275年）六月三日自肥后国出发，千里跋涉，艰难前往关东相模国的镰仓府，一路依仗的只有自行筹措以及亲朋馈赠的少许金银。

出发之前，竹崎季长特意来到肥后国甲佐宫参拜甲佐大明神，发下大宏愿，祈求神佛庇佑。一路之上，季长一行逐一参拜各地有名的神社佛寺。八月十日参拜了伊豆的三岛明神，十一日参拜了箱根权现，十二日到达镰仓后尚未安排食宿便先行参拜鹤冈八幡宫。

到达镰仓第二日，竹崎季长便开始了上下钻营活动。他打听得到当前幕府主持恩赏分配的乃是御恩奉行秋田城介安达泰盛，这安达泰盛是前文里面提到过的安达景盛的孙辈，世代与幕府执权北条氏联姻，权势炙手可热。相比安达泰盛，乡巴佬一样的竹崎季长简直就是挣扎泥井中的丑物，徒叹奈何。

毫无办法的竹崎季长只能想到最笨的呆办法，日日前往安达泰盛的府上苦苦守候，然后再在镰仓各处的寺庙神社发愿祈福。这样绝望的日子持续了大约八十余天，本来就囊中羞涩的竹崎季长几乎弹尽粮绝，穷困潦倒。

十一月一日，日日参候的竹崎季长终于等到了许可觐见的好消息。好在身为御恩奉行的安达泰盛同时还兼任着肥后守护的职务，对落魄的竹崎季长从一开始就抱有好感。对于奉行的质询，竹崎季长一一作答，态度刚直，无卑无亢。

安达泰盛确认了竹崎季长的战功，对他卖掉爱马，执意前往镰仓直诉的经历感同身受，当即赏赐竹崎季长一匹鞍蹬齐备的上好战马。最终竹崎季长由一名下级御家人咸鱼翻身，一跃而成为肥后国海东村的地头。

蒙古两度来袭以后，竹崎季长请来画师绘制了《蒙古袭来绘词》，详细夸耀自己浴血奋战的功绩以及镰仓直诉的事迹。《绘词》保存于肥后国（今熊本县）甲佐宫，一直流传至今，成为日本国宝级的文物。

像竹崎季长这样能狠下一条心上镰仓告御状还撞上狗屎运得到幕府认可的毕竟是极少数的幸运儿，多数的九州武士只能两手空空，满腹怨艾地回到自己的旧领地，自掏腰包体恤死者，抚慰伤者。

源平争战以后，武士阶层为了家族的壮大，往往采取嫡长子继承的惣领制度。一族的领地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其他家族子弟或者放弃武士身份去参加农业生产，或者作为嫡长子的家臣卑躬屈膝，再或者就只能出家为僧。那些不甘屈居人下的武门子弟要想出头天，唯一的晋身途经就是效力幕府，凭借奉公来换取幕府御恩，进而获得属于自己的领地。然而战后镰仓幕府的混乱处分将这条唯一的上升途径也给堵死，广大中下层武士阶级对高居幕府顶端的北条家族深深失望。

由于这种混乱的局面，九州武士之间相互对立，出现了争夺领地的乱象，也不再信任负责战场指挥的当地守护。为此弘安元年（公元1278年）幕府特别发布命令要求守护与武士同心协力，一同抵御异国入侵。

文永之役结束以后，镰仓幕府大幅更迭了西国各地的守护职务，肥前、肥后、筑后、长门、周防、石见、伯耆、播磨、越前、能登各国都任命了新的守护，其中有六国守护是幕府执权北条一族的同门，其他各地的新任守护也都是亲近北条氏的亲信郎党。

自从北条时赖以来，北条家族逐步加强了其在幕府中专制统治的强权政治。发展到蒙古袭来，这种北条专权的集权统治已经到了路人皆知，天下共侧目的地步。北条家族与身为镰仓幕府支柱的外样有力御家人之间的摩擦不断显现，这一不可调和的深刻矛盾日益将镰仓幕府拖向了没落的泥沼。

撇开日本，回说蒙元这边。杜世忠一行叫镰仓幕府处决，蒙古与日本之间没有往来，大都的朝廷对杜世忠的遭遇一无所知。几年之后的公元1279年（元朝至元十六年，日本弘安二年），蒙元再次派遣使臣周福前往日本探问消息，又被幕府下令斩杀于博多。这一年与杜世忠等人一同赴日的四名高丽水手逃脱幕府的看管，自日本回到本国，报告前后两拨使臣死于非命的情况，高丽随即派人遣送这四名水手奏报元朝。

至元十七年二月，杜世忠等使臣遭日本幕府杀害的消息在蒙元大都传开，朝野为之哗然。“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漂亮话虽然好听，真拿来当回事的可就一只手掌便能数过来了，史书上记载更多的反倒是“明犯强汉者，骂他是猪。”

忽必烈不是能唾面自干的主，当即决意二次东征，在高丽专设征东等处行中书省，负责征东事务，以阿剌罕为行省右丞相，范文虎为右丞，高丽忠烈王为行省左丞相，李庭为左丞。在高丽置传输别监，负责粮草辎重，刻期督促，不得延误。

此时蒙元世祖忽必烈已经取得了征服南宋的全胜，在攻取南宋期间一度中止的伐日之准备工作继续开展，不单在高丽督造战舰，得到忽必烈赏识的南宋降将范文虎也在新征服的江南一带同时开始建造海船。

公元1280年，元朝至元十七年，日本弘安三年，元将忻都、洪茶丘和高丽将领金方庆率领蒙古、高丽、汉（指原辽、金统治下的北方汉人）联合的四万远征军，号东路军，自高丽合浦出发。阿剌罕、范文虎率领十万被称作蛮子（原南宋领下的南方汉人）的新附军，号江南军，自庆元府（今浙江宁波）出发，两军预计于壹岐岛会合，共击日本。

（第三十一节 完）

作者的专题：
彼岸花开：东瀛日本的上下三千年
夜泊舟
废庵诘答
镰仓
魔都动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