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野鬼

跟她告别的那天，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问她为什么没结婚，她却只是笑了笑……

                                                          ——题记

一、阿节

阿节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旁边的摇篮里躺着刚出生几个小时的女儿，与对床一家老小都围着产妇的热闹景象相比，阿节这边显得格外冷清。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此刻弱弱小小的躺在摇篮里，没人摸她的小脸，也没人看她的小嘴，更没人帮她拉拉毯子，再看看对面，全家老小都抢着逗弄那个同样刚出生的孩子——只因为那是个男孩。阿节不禁想起了妈妈跟她讲过的，当年生下阿节时的场面。

那年秋天，阿节的妈妈突然爱吃酸果，伴着晨起时的呕吐，检查后确定是怀孕了，从那天开始，阿节的妈妈越发的爱吃酸，一天三餐都离不开酸东西，爷爷奶奶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到处烧香拜佛，求签请符讨吉利，还找人帮忙看了脉象，都确定阿节妈妈怀的是个男孩。

动产那天，爷爷奶奶还叫来了家里的亲戚，一起在产房门口等着，一天一夜的折腾，阿节在清晨出生了，也就在那一刻，门外的一家老小都唉声叹气的散开了，等到医生把妈妈和阿节从产房推出来的时候，已空无一人。

阳光照入的病房里暖气洋洋，却怎样也照不暖人心，阿节妈妈独自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不禁嚎啕大哭……

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阿节也孤独的躺在病床上，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却一滴泪都哭不出来。

几天后，医生检查大人小孩一切都好，阿节就抱着女儿回了婆家，一进门看着写好的婚宴喜贴都堆在一边，给孩子买好的蓝色被褥、衣服也都堆在一处，除此之外，家里空无一人，阿节只能自己给女儿铺好垫子，放下女儿休息，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度过接下来的日子，麻木的躺在女儿身边昏昏欲睡。

“你搞的事情丧不丧气，这可倒好，生个女的出来，这宴席还怎么摆，有什么脸摆”阿节迷迷糊糊听到了婆婆的声音，她慢慢的起来想去跟婆婆打声招呼，刚走到外屋，就看到自己嫁的这个男人，低着头，两眼无神的看着桌子，阿节转眼刚要看向婆婆，婆婆便开口道：

“抓紧再生，等生个儿子出来再说”。

阿节又转眼看向自己的男人，他依然直勾勾的看着桌子，面无表情……

时间很快，转眼几个月过去了，阿节也要离家外出打工，她心里最是放心不下女儿，这几个月里，全家人除了阿节，没有人愿意抱一下女儿，阿节左思右想，拿起了电话打给自己妈妈。

“我没有时间给你带孩子，以后我还要给你弟弟照顾儿子。”

“弟弟还在上学，能不能先帮我照看一段时间。”

“我要养好身体的，要不然日后怎么哄孙子，你小时侯也是没人带，也活这么大了，死不了”

电话嘟嘟的响着，阿节又是一阵茫然……

打了几个月的工，马上就到了中秋，阿节请了假，临回家前跑到街上给女儿买了几身衣服，还有几样玩具。一路赶回家，快到院子的路上，阿节的心砰砰的乱跳，马上要见到女儿了，兴奋却又伴着害怕，脚像是快不听自己的使唤，深一脚浅一脚的恨不得要飞起来。离家不远处心跳的更厉害了，精神正紧绷着，却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和狗叫声，阿节又加快了脚步，到了院子门口，只见一个小孩在院子里受惊般的大哭，家里的狗就在孩子身边叫着，阿节立刻跑过去抱起孩子，女儿的小脸灰突突的，像是很久没洗过的样子，腿上只带了块尿布，到处是被蚊子叮咬的红包，手里紧紧的攥着什么，阿节慢慢的哄女儿松开手，竟然是一只已经被女儿攥死的大黑虫，手上满是大黑虫的黑色液体，阿节心里一阵憋闷，眼泪刷一下落下来。

阿节多请了几天假，在家里整天陪着女儿，过了半个月，她又要外出打工，刚走出家门恰好遇到我，她满脸乞求的望着我：

“燕子，你要是有时间，多来我们家，帮我看看妞儿，我打心眼里感激你”说完，眼睛红着，握了握我的手走了。

自从那天以后，我忙完家里的活偶尔会悄悄的去阿节家里看妞儿，那孩子很聪明，我在院子外面看到过她两次，再去看她时，她就记得我了，还知道抬头对我笑，后来几次还会爬过来跟我拉拉手。院子里的大狗，阿节可能也拜托过它吧，每次都会紧紧的跟在妞儿后面，见过我几次后，知道我是过来看妞儿的，也会对我摇摇尾巴。

这天，我又来到院子外面看妞儿，小家伙这次竟然晃晃悠悠走过来的，我看了都感觉好神奇，这要是阿节看到了，也会高兴地不得了吧。

我正想着，往远处一看，一个人挺着肚子晃悠悠的走了过来，我再仔细一看，竟然是阿节。

我忙起身看着她，还有她圆圆的肚子，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跟我说：

“上次回来，我想了想，还是抓紧生个儿子”。

二、香枝

那天忙完回到家，奶奶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刚生好的豆芽，鲜嫩鲜嫩，每次豆芽生好，奶奶为了让口感更好，都会在炒之前把豆芽皮挑出来，她一边仔细挑，一边跟我说：

“乡里来信，你香枝姑姑生完孩子都满月了，我腿脚不方便，你提上点东西抽空去看看”。

说起我香枝姑姑，记得当时在几个乡里都算出了名的美人，小时常去她家里玩，经常会看到有小伙儿拎着东西来看她，那会感觉长得美是真的好，能有那么多吃的送上门。长大后我要读书还要帮家里做活，就很少去香枝姑姑家里，不记得是多久没有见过了，但前年听说，到香枝姑姑家里说亲事的人很多，最后香枝姑姑选了几个乡里家境最好的一户人家，风风光光的嫁了。

因为人长得好看，他男人也感觉有面子，远近十里都知道这么多户人家说亲，他家胜出了，所以她男人很是喜欢带着她到处走走逛逛，结婚刚两个月的时候，还来我家里看望过奶奶，满身的穿戴确实跟小时候我记忆中朴素的香枝姑姑差异很大了，但人还是那么漂亮，脸上还多了许多满足的笑容，我想着香枝姑姑应该算是幸福的人吧。

这回听说她生了孩子，我突然特别想看看她，于是奶奶说完的第二天，我就买好东西坐车去看望香枝姑姑。

几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了香枝姑姑嫁的乡里，我按照之前记的地址，走了几百米就走到了她家所在的那条街，一排房子看过去，的确她家的院落是附近建的最好的一户，比起其他的房子，显得格外宽敞、明亮，我拎着东西没走多远就到了她家的院子外面，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敲着盆子，嘴里喊着：

“你个不会下蛋的鸡，喂了都是白喂，还吃什么吃”然后脚下的一只鸡就被她踢的好高，差点落到我身上，我慌忙躲开身，这女人可能没有看到我，丢下盆子就往院子后面走了，我一心想着见香枝姑姑，完全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个事情，吓的心里也是突突直跳，同时也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等我缓过神来，却听到屋里传来了小孩的哭声，我便沿着哭声走到香枝姑姑在的房间，孩子可能是被刚刚的盆子声惊到了，一直哭个不停，香枝姑姑抱着孩子来回在屋里走着，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我，跟前年刚结婚时比，香枝姑姑像是圆了一圈，尤其身上还穿着宽大的衣服，似乎没了从前小巧的身段，脸上微胖，尤其是眼睛，浮肿的眼袋很是明显。

我站了一会，一直看着香枝姑姑，感觉孩子似乎哭的不那么厉害了，便轻轻的叫了香枝姑姑一声，她突然看到我站在门口，先是微愣，然后忙带着笑叫我进去坐，刚坐定她就问我奶奶身体怎么样，说很久没去看过奶奶了，想着等孩子大些了再去家里看奶奶之类的话，说完奶奶又说了娘家人和娘家的活计，像是一停我就要走的样子，她一直说着，我一直听着，不记得说了多久，只是感觉屋里没人说话了，我就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她和孩子，屋里的凝固让人感觉周身被定格了一般，于是我这才开口问了声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苦笑着说了句：

“家里整天骂的不会下蛋的鸡就是在说我……”我又想到她老公，就问姑父知道这些吗？

“从生完孩子到现在，他就回过一次家，呆了不到一天就又走了”。

于是我们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不记得当时坐了多久，也不记得后面又说了什么，临走前我问香枝姑姑，还准备再生儿子吗？她又是苦笑了下：

“再生就一定是儿子吗！”过了一会她又说:

“再生了还怎么养”……

三、丁巧

丁巧结婚那天，她妈妈依着门柱一直望着，看着接亲的人，走完一条街，又转完一个弯，她却一直没有动过，只是时不时的抹着眼泪，直到街上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才挪动脚步回屋，我不知道她是哭自己以后日子的孤苦伶仃，还是担心女儿日后会受她受过的苦。

丁巧是她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听说丁巧刚刚一岁多时，她爸爸就因欠了种地的钱跑了，钱都是跟亲戚朋友借的，大家都不是太富裕，所以丁巧爸爸跑了以后，亲戚朋友们担心丁巧妈妈也会跑，一群人每天都堵着丁巧妈妈还债，每天面对讨债的人，丁巧妈妈不声不响，靠着给别人裁剪衣服、帘子之类的赚零线，一分一分的还债，就这样，丁巧妈妈靠着自己的吃苦耐劳和心灵手巧，一边养孩子，一边还债。终于，丁巧大了，债也还清了，到了孩子该嫁人的时候，丁巧妈妈想着只要能找户稳妥的人家，不像丁巧爸那样，遇事丢下老婆孩子自己逃的人就成。

丁巧结婚一年多，我只见她回过一趟家，也没呆上几天就走了，走的那天，丁巧妈妈还是站在门口望着，直到街上再看不到女儿的影子，她还是时不时的抹着眼泪，我刚好身上带了纸巾，就顺手给丁巧妈妈递过去，她接过纸巾表示谢谢的点了点头，却不想随即哭的更厉害起来，我扶着她进屋坐下，她边擦眼泪边说：

“丁巧男人说了，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既然嫁了人，她就不再姓丁了，所以没事别想着回娘家，死后丁家的家谱不会有她的名字，要是生不出儿子，婆家的家谱也不会有她的名字。”丁巧妈妈连声哭的更厉害：

“我们家小巧从小就懂事的很，屋里屋外的活都能帮我做，苦活累活也都能干，我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死了连个名都没有了，难道我们女人压根就是孤魂野鬼不成”……突然间我竟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只能静静的听着。

又是一年多过去了，我又见丁巧回来了，不同的是这次她抱回来个孩子，再有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走。

丁巧回来有一阵子了，却并没有见她出过门，偶尔会看到她在几平米的小院里东扫扫西摆摆，从来不往外看一眼。我一直纳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一天早上。

我刚出门就看到先我一步走出来的丁巧妈妈，她怀里抱着孩子急匆匆的往前赶，可能是太着急，一不留神手上的布袋子就掉在了地上，我忙过去帮她捡，她那神色不知道是混什么，五味陈杂吧，我问她怎么了。

她这才告诉我，丁巧婆家嫌她结婚两年多只生出个女儿，已经赶她出门了：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在别人家里做牛做马，就因为这么个孩子，说不要就连夜给赶出来了，孩子爹都不要的娃娃，我们要她干嘛，干脆送人算了，要不然丢到哪里，怎么活就看她自己的命了”。我顿时脑子一阵发麻。只怕这个女孩才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

四、妞儿

很多年前，我在乡里遇到了香枝姑姑和她女儿，后来在城里，又赶上了丁巧妈妈和丁巧，再后来远走他乡，又遇到了阿节和她女儿……我不知道他们后来都怎样了，不过在她们之后，我又遇到过许多跟她们相似的人，还有相似的事儿，若是有名字留下就不算孤魂野鬼，那就帮她们把名字写出来吧，没想到过了许多年后，就在前几天突然有人找到了我。

可能是我遗传了奶奶的毛病，腿脚也是早早就不太利索，没事的时候我就在院子里坐坐，临近傍晚的霞光虽不算炙热却还是有些刺眼，我看到顺着光的方向，走过来一个年轻人，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腿脚轻快，比我灵活多了。再走近些，她半扎着头发，脸上淡淡的笑着。我看着她继续缓缓的走过来，她也看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睛，最后从上到下的看了一遍坐在轮椅上的我，她开口问我：

“您是燕子姨吧？”

自从几年前我独自搬到这个偏远的地方后，已经很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了，我看着她笑，她说她是妞儿，阿节的女儿。我顿时感觉惊奇不已，我脑子里的妞儿，一直还是刚会走路的样子，面前这个人，我真的是没办法相信她是妞儿。

“很久之前偶然看到您写的事，我还为这事儿跟我妈仔细的问过，原来真的是在写我们。”妞儿说着，眼角有笑。

“我妈后来真的生了弟弟，从我记事开始，家里的东西都是给弟弟准备的，没别人的时候我妈会悄悄的分给我，周边很多女孩也都跟我一样，我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直到很久之前看到你写的我们，才突然让我好奇起来。”我不知道妞儿会好奇什么。

“奶奶、外婆都有女儿，但她们很讨厌生女儿，她们自己也是女人，也受过没能生出儿子时苦，但她们好像认为这些都是应该的。我庆幸我妈没讨厌我是个女孩，没有把小时受的苦又转移到我身上……”我看着妞儿的一举一动，很庆幸，一切的经历没有让她怨天尤人，聊天时一直是平和的女孩，至少在我面前看到的是如此，曾经我偶尔想起她们时，多担心她会因为生活中的境遇而没办法成为更好的人。

“我大学毕业后考了村官，我想证明我们女生也不差劲的，若是以后有机会，我还想做演讲，如果说以前是母凭子贵，现在母凭女同样能贵……”我是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阿节天天看到这样有出息的女儿，应该也是开心的合不拢嘴吧。

“我跟妈妈仔细聊了您写的故事后，就很想找到您，因为我有种被人注意到的开心，如果说以前的努力是为了我妈，以后我想自己的努力可以为更多的人。”

五、燕子

我是妞儿，阿节的女儿。

偶然的机会看到了自己的故事，这让在家中一直不被关注的我格外惊喜和意外，尽管故事中的妞儿与现在的我已经很是遥远，但我依然充满感激，所以我想找到燕子阿姨，虽然是从未联系过的人，我也想见见她。

现在的通讯发达，但还是费了些周折后找到了她。

没有见到她之前，我脑子里充满了无数的幻想，因为我妈也没有她的照片，曾经做邻居时妈妈与她来往也并不多，我妈说还是因为我的出生，她才跟燕子阿姨说过几次话。所以当我见到燕子阿姨后与她聊了很多关于她自己的过往。

燕子阿姨回忆着我问她的一些往事。在她的家中并没有感受到因她是女孩而被轻视，一直生活在良好的亲情世界里，虽然听过重男轻女的说法，但却以为那是很遥远的过去，当她第一次真正在自己身边遇到真实的情况后，她还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从此她很好奇这种说法，越来越留意，竟然发现这是一件挺普遍的事，这些故事给她的内心带来了无比的震撼，让她的内心充满挣扎。

跟她见面的几天里，我翻看了她记录的更多的故事，这也让我知道，我的经历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角。

我们还聊到了她的香枝姑姑。孩子两岁多的时候，她的香枝姑姑离了婚，娘家人担心日后再嫁困难，所以离婚后没有让她把女儿带在身边。香枝姑姑后来又如何生活的，燕子阿姨也不清楚了。

丁巧的女儿最终有没有被送人，燕子阿姨也记不清楚了。

近些年她的腿脚不太方便，却还找了一个特别安静的地方，我真是替她担心，可她自己说挺好，平时整理整理之前收集但未成文的事，她跟很多故事中的人还有联系，经常会陪她们聊聊天，或者让她们感到被关注。她说这些年最让她开心的是有很多女孩子长大后，都有改变过去的想法，可能再过久一点，还会有更多变化吧。

就像现在，很多女生已经越来越自强自立，也可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那些让人伤心的事情，但一切终究可以越来越好。

跟她告别的那天，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问她为什么没结婚，她却只是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