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心学的起点与要害
对于阳明心学,有个可以说至为关键的问题,很多人都没搞明白。那便是阳明心学与禅在本体层面的难分难舍、纠缠不清,这已经不用多说;而王阳明又的的确确是儒家,绝不可与禅混淆;那么它们的根本差别究竟在哪里?对此很多人都能说上几句,但要说抓住了根本和要害,恐怕没几个人有这个底气。而弄清这一点,对于阳明心学可以说是起点和要害。
这个问题,关乎的也不只是阳明心学和禅,也直指儒释道和一切文化的究竟,乃至天地万物的根本。回归到人,也是心与思维的根本。
了解王阳明生平的人都知道,他曾在佛道流连很多年,甚至到了想要遁世的程度。最后关头紧紧扯住他的,是他对至亲的难以割舍。一向对他疼爱有加、已经八十多岁的祖母,对他有着深厚养育之恩的父亲龙山公,都让他充满感恩和眷恋。这些不放下,便不能抵达彻底的出世之境,而王阳明放不下。他不是没有尝试和努力过,却越想放下便越放不下,越往这里努力牵挂就越强烈。踌躇不决、进退两难之际,他忽然有了一大顿悟:“此孝悌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生于孩提,等于说生于本源。就是这一悟,让王阳明悬崖勒马,毅然从佛道转入儒家。
以佛道的立场看,会以为这是王阳明的悟境不彻底,还有这最后的牵绊和执著没有破。我曾经也是这么以为。后来才明白,王阳明这是抓住了一个极为根本和至为重要的东西,只是他没有完全意识到。
让我意识到这点的,是《传习录·下》中的一段问答。
一个不为人知的究竟真相
有人问王阳明:“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与天地万物众生同体,这是儒释道一致的境界指归,王阳明也是常说的。那么,《大学》里又为何强调一个“厚薄”?
“厚薄”之说,出自《大学》首章的最后:“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意思是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百姓,都要以修身也就是修养品性为本。这个“本”乱了,一切居于“末”的方面想要治是不可能的。如果应当厚的却薄、应当薄的却厚,想要一切井然有序、天下大治,那是没有的事。
王阳明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讲了一段话,就是这段话让我意识到问题所在。这段话说:
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问题不是为什么要如此,而是道理就是如此。比如人的身体是一个整体,挨打的时候人会用手脚护住头和眼睛,这不是薄手足,而是道理就应当如此。禽兽和草木即使人都爱,也会用草木去养禽兽,而能够忍心;人和禽兽即使都爱,也会宰禽兽以供养亲人、祭祀祖先和款待宾客,也能够忍心;至亲和路人即使都爱,到了只剩一碗饭、一碗汤的地步,能吃到的就活不能吃到的就死,而无法两全,那么宁愿救至亲也不救路人,还是能够忍心;这些都是因为道理就应该如此。但对于我们自己和至亲,就不能分别彼此厚薄了。因为仁民爱物都是从亲情起始,此处都能忍心,便没有什么不能忍心的了,也就是会落入残忍无情。《大学》所说的厚薄,是良知上自然而然的条理,不可以逾越,这就是义;顺应这个条理,就是礼;知道这个条理,就是智;始终遵循这个条理,就是信。
“良知上自然的条理”,是这段话的题眼,因为这个自然的条理,对于人而有了轻重厚薄、远近亲疏的分别。不仅人是如此,一切生灵都是如此,万物也都是如此,易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的确是个放之万物而皆准的法则,称得上是“自然条理”。那么我们便要进一步追问,是什么造就了这个条理?一切条理都在天地内,而天地本身是无所谓条理的,因为它的体是空,它的象是浑沌。以类聚、以群分、相应与相求的,只是其中相应的事物。于是便很明白了,造就这种条理的就是这些不同的存在本身,根源处可以称之为“自我意识”。比如人,人的轻重厚薄、远近亲疏都是由“我”而来、以“我”为标准的。不论有情物还是无情物,都有这样一种自我性,一切个体性和差别性本质上都是自我性。
当这个自我性与自然条理结合在一起,给我们的重大启示便呼之欲出了。说到“我”,相对应的反面是“无我”。说到我与无我,人们都以为无我是本和体,我是末和相。而真相却并非如此。《道德经》首章总论大道,便开宗明义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老子明白告诉我们,有与无是一体之两面,同为万物之本。至于四十章又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也并非重无而轻有,而是说无是统摄一切有的那个东西,是人下手把握处。从实相上讲,有诚然生于无,无却也是生于有。这正如易所言,“神无方而易无体”,这就是无;“为道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这就是有;这个无就是这个有之性,故说无生于有。
说无是万物之本人们都能理解,说有是万物之本,人们的理解就恐怕仅仅停留在万物都属于有;再深一点,就是佛家缘起论那样的相互依存共生关系,所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而所谓本,乃在于是本源,这些看法却都未触及“有”之本源,即有之最初的源动力。道破这个本源的,正是王阳明的自然条理说和易的类聚群分相求相应说,恰恰是那个自我性和自我意识。万物的生发与生生不息,最深处和最初始,在有的层面,都是这个自我意识的萌动。这就是所谓本源。这是一种主动性,而不只是缘起论中那样的被动性。无量无尽的自我意识萌动,再加类聚群分、相应相求以及相涉相入、相生相克的效应,才有了无际无边的大缘起宇宙和全体之有。对于无量无边来说,自我性与无我性正如有与无,是不能分前后主次的,它们从来以及每时每刻都是彼此互生互成的,这里只是将自我性提出来,与无我性共同作为本质和本体。无我性就是与物同体,自我性就是自然条理,天地虚寂浑沌乃是无量自然条理的集合和化合,内外一合、相辅相成才是完整真相。这就是那个重大启示。
总结起来,万物本源其实有两个,一个就是无我本性,另一个就是自我本意。万物本质也有两点,一个就是境中的被动性,一个就是自我的主动性。无我如母,自我如父,万物如子女。具有主动意识的自我性,就是空无之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究竟真相。所以我一向以为,本体不是空、道、中之类,而是阴阳。一切不出阴阳,一切出自阴阳。
所以《金刚经》云“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很多人其实只理解了一半。无为法是万法的共性,差别是万法的个性,但它们同属本质和本体。明白了这一点,很多问题便都能迎刃而解。比如阳明心学和禅,在有与无上它们只是分别选择了一路,在主动性与被动性上它们只是分别站在了一边。儒家所谓担当,禅宗所谓随缘,儒家主入世自然会这样走,佛家主出世自然会那样走。它们在本体层面的拎不清,只是因为它们都有着无为法的共性底子;它们毕竟殊途不同,就是因为它们不同的秉性和选择,也就是自我性的不同展现。这就是答案。再推及儒释道乃至一切究竟学问,也无不是如此,都是本于无为法而有自我性。我说王阳明由佛道入儒是顺应了这一点而没有完全意识到,不仅是因为他没有说及这层,也是因为从他那段话我们就能明白看到,他的追溯只到亲情关系这一层,而没有彻底落回自我。而亲情只是“关系”的起始,却不是“存在”的起始。这是侧重入世的王阳明的必然选择,入世就是从关系起步,却只是他的选择,他以此微辞佛道,以及佛道微辞于他,都是在这一点上没搞清。存在深于关系,是因为无我与我是“易有太极”的根本阴阳,关系则是下一步“是生两仪”的有之阴阳。
说白了,无为法是一切法之本,除此外只有选择而没有对错,选择本身则也是道。这就像儒释道各家共本无为法,圣贤们却各有不同的脾气秉性和喜好道路,于是才有了息息相通的同归于寂和万象欣荣的生生之象。《中庸》所谓:“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很多人可能对我强调自我性还是觉得费解,一切修行最终不都是为了破除“我”之困缚阻碍吗?那么不妨这样说:世间一切都没什么不可以,只有执著不可以。“我执”之误,在于“执”而不是“我”。所谓如如无碍,是执著阻碍了如如,而我本自然存在于天地间。所谓觉悟,是超越自我,而不是杀死自我。
换句话说,这是人自己的事,是人要升维所必须做的事。对于天地,不论人怎样,其实都是本来如如。
见自己,才能见天地、见众生
究出这个自我性的根本,对于我们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它是根本,有的自然也是根本性的意义。
这个意义总结为一句话就是:对于我们每个人——自我性的主体本身,“我”是下通无为法、上达天地万象的那个中枢和通道。人们有欲求无为法者,有欲揽天地万物者,都是由“我”在进行,却懵懂于这个“我”,这就是抓不住关津和要害,诸多横冲直撞和走弯路就是必然的。所以人求道立业的起始,必须先了解自己,自己是自己的天机,自己是自己的道门。借用西哲术语,无为法是本体论,无尽用是方法论,自我性则是认识论,根本关系着如何认识本体和怎样运用方法。
具体说来,从整体来说,便是无我,必须要由我来实现,要以我为阶梯和跳杆。无我之后,同样要立起一个我来成用,然后通往生生不息之境。从世间法来说,它关系着你的“定位”——你是怎样的人,决定了你适合做什么事、走什么路、和什么人在一起。在出世间法上,它决定着你的“相应性”——你是怎样的人,也决定着你适合选择哪一家、修行哪一门、以谁为师。儒释道皆是通往无为法而成就森罗万象之门,所适合的人却不一样;八万四千法门皆是入道方便,“一门深入,即可成就”,关键是找到和秉持适合你的那一法;马祖和石头和尚作为六祖后双峰并立的两大尊宿,对前来求法的人常常会说你的因缘不在我这里,指引其到对方那里去,师徒之间也讲对机与否的缘分。这一切,都要从明达“我”开始,达我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助缘和加持。
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人们都知道究竟的境界指向的是“随顺”,所谓随缘。而人们只看到了随顺外缘这一点,而没有看到随顺内缘这一点,而这直接关系着我们的生命质量和修行进境。什么是随顺内缘呢?便是随顺你自己,你的种种烦恼和挣扎,不要去对抗,而只是看到而随顺,这也是一种随缘,而且是更根本的随缘。而这,正是禅宗讲的“任心为修”,《圆觉经》讲的“随顺觉性”,正是最究竟的修行法门。
此外,其实人们都无意中遵循着这一法则,谁不是以自己为原点作种种事呢?却不自知,不自知就是不明,不明就会带来很多问题,首先便是选择的效率不足,因为不能聚焦于这个根本处统摄于有;然后会有很多副作用,最典型的就是门户之见和相关的是非之争,都是注定徒劳的庸人自扰。入世之人太有我,出世之人太无我,这都是病。于无我立有我,以有我本无我,才是圆满和究竟。问题不在要有我还是无我,而在是否有偏失。
电影《一代宗师》中,宫二说习武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一切事何尝不是如此,一切法何尝不是武功。自己尚不见,何见天地;天地尚不至,何归众生。见自己,才是起点和基点。武侠小说中常有的桥段,是主人公掉入悬崖,发现一个隐秘山洞,见到一位绝世高人,获得一本绝世秘籍,修成一身绝世武功。这其实是个“象”。那个深谷绝尘之境里的山洞,就是你的内心深处。那本绝世秘籍,就是你真正的心。那个绝世高人,就是你自己。故老子言:“自知者明。”古希腊神庙门楣上镌刻的那句话是:“认识你自己。”
古德所以告诫我们:要成佛,先成人。做人就是认识自己、立起自己,最好的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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