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我左手搭在微凉的镀锌铸铁防护栅栏上，另一只手举着半截儿江山，透过缭绕的烟熏，眯着眼睛看灰暗的窗外那个巨大的摩天轮……

这是汇通国际的9层。

汇通国际一共21层，当年也算得上是T市的标志性建筑。在街上普遍还都是6层砖混结构老楼的那个年代，汇通国际大厦拔地而起，突兀地就像一尊巨人伫立在这个城市的正中央，颇有鹤立鸡群的味道。随后汇通国际集团招商的鞭炮连响了三十多天，直到周围的学校联合起来告到教育局才停止。一时间光彩气势兴盛至极……

但现在，汇通只是一座破废的老旧建筑。

当战争的硝烟以极快的速度弥散到T市周围的时候，反应迟缓的当局终于醒过味儿来，配合军方火速建立起前方行动指挥部，汇通毫无悬念地被军方征用。直到战争的形势急速的变化，那些东西不断靠近，领导者们又不得不宣布放弃T市，转移物资撤离群众，退守到更南边的城市。

于是汇通大厦这座巨人变成废弃萧索的孤楼，再也没了昔日的光彩。

后来战争的局势开始得到控制，那些东西虽然数量众多但毕竟还是有克制的办法，于是渐渐地战线又退回到北边，T市回到了人们的手中。虽然经过全市的消毒和排查，T市已经基本处于安全可供居住的范围，但人们心中的阴影始终都还是没有散去。如今愿意回到这个城市的居民仅仅不到原先的二十分之一，其中还有一小半是正牌的军人和我这样有任务在身的预备役。

于是巨人又被通了水电，作为T市战后重建的一个临时基地。

由于当年汇通大厦的设计师们按照每日阳光照射的方向和强度的不同将汇通设计成三面石材幕墙、一侧钢化玻璃幕墙的整体外部结构，所以在不甚严重的战争中，汇通并没有遭到大规模的破坏，除了钢化玻璃一侧碎掉几块玻璃以外，整栋大厦基本保持完整。军方再度进驻之后修复了建筑10层以上的轻微结构破坏，划出生活区和办公区，供部队使用。一到九层则就地取材修改成战地展览馆彻底向民众们开放，展示一些战争中发生的故事和家园被摧毁的状况等，用以激发民众的归属感，以便更多的青年能不再恐惧并萌生出和那些东西对抗的信念。

“一个人在这里发呆？”一个清淡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回头，看到一张清秀的脸。

“嗯。”我手里那半截江山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烟头上的火光渐渐暗了。我扔掉烟屁股，摔在地上的烟屁在锃亮的皮鞋边溅起了零星火花，我下意识地跺跺脚，回过身继续呆呆的望着窗外。“你下来做什么？”

“透透气。”黎昕摸出两根玉溪叼在嘴上，深吸一口同时点燃，然后递了一根给我，“上头的那群老头子们整天吵来吵去，听着烦。”

“谢了，”我接过烟来继续，眼光仍看着窗外。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黎昕也站到我旁边，学我一样老神在在的看着窗外的摩天轮。

我没说话。

摩天轮静止在汇通旁边的游乐场正中，像极了巨大的靶，钢结构的支架上的防腐漆有的已经脱落，里面露出斑斑的红，远远看去就像血迹，也可能就是血迹。所有的设施都已经废弃，没人使用也没人维护。渐渐枯黄的叶子随风飘下，在空中翻几个花之后躺在了地上，随后又被风吹起，打折卷儿飞着。本应该人头攒动的游乐场现在只剩一片静默，就像一座走空了所有人的城，一座死城……

我和黎昕就安静的站在汇通9楼那贯通整个楼层的巨大玻璃幕墙旁边，我沉默，他也停止了言语。忽然我脑海中想起了导演大卫·芬奇在《搏击俱乐部》的结尾展现的情景，Narrator牵着Marla Singer的手站在同样感觉的大厦同样巨大的玻璃墙前。朝自己腮帮子开了一枪的Narrator侧过脸对Marla Singer说：“我们相遇的时候，碰巧是我人生中最诡异的一段时间……”

然后他们一起看着眼前一座座的建筑被事先安置好的炸药炸得分崩离析……

我们也看着眼前几近灰暗荒芜的场景一言不发，虽然它们并没有像电影中那样化作扬起的尘埃。

“你说，这混乱，我们还能看到它结束的一天么？”我呼出一口烟雾，感觉嘴里有点牙牙碜碜。

“总会结束的。”黎昕侧着身子倚在扶手上，转过头对着我笑笑。“只是不知道被结束的，是它们，还是我们……”

我和黎昕之间大约站开了一米的距离，现在这短短的距离之间的空气仿佛被这句话挤压的厉害，我俩忽然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今天上午的参观学习就先到这里，有兴趣的同学们还可以自由参观。需要用午餐的同学可以到十层的餐厅就餐，十层以上是军用区域，所以请同学们把活动范围限制在一到十层。如果没有别的问题的话那咱们就地解散了，明天我们会在五层的多媒体放映厅开遇敌时应对知识的第一课，请大家不要迟到……”

一个清灵温柔的声音不紧不慢节奏明快。我和黎昕不约而同回头。

“宣传部的沈蓉，应该是在带新一批的预备役学员。这可是目前咱们这个指挥基地有名的美女……哎……”黎昕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么好的身材被裹在军装里，如果我是军需部的，我一定会把军用制服从蓝绿黑改成红橙黄，然后再把女装的裙子去掉十五公分……”黎昕比了个剪刀的手势，恶狠狠地挥了下。

黎昕的声音故意轻松调侃，让我觉得我们好像一直都活在那个插科打诨泡妞玩乐的和平年代，没有战斗没有硝烟，没有凉透了的血和死亡。

“那不成了热裤了么？”我也顺应着气氛笑了一下。

“难道不好么？”黎昕划拉划拉自己的肚腩，又摸摸自己的脸，“这么漂亮这么好的女生，我要是不这么胖，无论如何都是要追追看的。”

黎昕这番话，让我又想起当初我们一起预备役特训时的一个夜晚，我俩举了罐啤躺在二十一层屋顶中央空调制冷器基础的台阶上，一边听着耳边制冷机嗡嗡嗡的响，一边数星星侃大山，忽然我跟他扯淡说你知道么，你这肚腩委屈了你这张清秀的脸，否则这世上肯定又多了一个少女杀手。黎昕笑着掐了掐自己腰上大块大块的赘肉，说其实你说的那些都是小说里的人物，帅气逼人还肩宽腿长什么什么的，现实中哪来那么多靓人。所以说我能长出一张秀气的脸就不错了，120斤什么的都是虚幻，黎昕喃喃的说，168才是现实。

我咧了嘴角笑了笑，一是为黎昕当初说过的那段话，二是为已经走到眼前的人。

“嗨，最近还好么？”沈蓉向我伸出了右手。

“还可以，你呢？”礼节性的触碰之后，我低声回了句。

“也还好啦。”沈蓉低了头微笑，两个酒窝浅浅，淡淡的看上去很美。

“听说你开始带新学员的课程了？”

“嗯，今天才刚开始带的，你什么时候听说的？”四周没什么人，沈蓉伸了个懒腰，尾音伴随着懒腰拉长，美好身材展现无遗。

“就在刚刚。”我笑着瞥了黎昕一眼，现在他的脸犹如火烧。

“我来介绍，这位是咱们指挥部的技术员，黎昕上尉。”我指了指大肚腩。

“这位是我大学同学，宣传部的沈蓉，不过我想你应该不用我介绍了。”黎昕的脸已经憋的红得发紫，我想在他脸部的毛细血管被撑爆之前我还是不要再故意逗他了。

“黎昕，战争临时指挥部科技研发部技术员。”黎昕看来是紧张透了，竟然在沈蓉伸出手的同时下意识站直身体打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像个小兵被老领导接见一般大声地喊出了自己的番号。

“沈蓉，宣传部。认识你很高兴。”沈蓉被逗得扑哧一笑，随即略微正色回了个漂亮的军礼。“你们继续聊，我在这边休息一下，你们不用管我的。”

有些女人就是天生的狐狸精胚子，让痴迷的男人们逃不掉躲不开，哪怕她们再正色再严肃，别人也能轻易的从她们身上发现令人窒息的美，发现那些能让一个男人义无反顾终身守护的理由。

沈蓉带着微笑让开了黎昕已经略显呆滞的眼神，像个害羞的扎了马尾的小女生，低头踮起脚尖交错着步子走到我的旁边倚在微凉的栅栏上，清丽精致的脸庞刚好迎上一寸从云朵缝隙漏出来的淡淡阳光。

她用手撑着下巴，缓缓闭上眼睛。

窗外那片遮蔽了阳光整个清晨的云层缓缓地侧开了身影，几缕纯净的淡金色光辉温柔地洒向了寂静的大地，洒向了居住在地面上那些或紧张或安逸的人群。于是微风开始浮动空气开始煦暖，于是原本荒芜的景变得柔和，原本冷清的心似乎也将要变得温暖。

“嗯，晒晒阳光好舒服。”沈蓉修长的睫毛轻微颤动，淡金色的光线放佛在上面闪烁舞蹈……

多少年后的一天，黎昕拽着我的领子拎着酒罐子醉醺醺的大声跟我悄悄话，说那天，他认为自己看见了一个天使，一个镶着金边的美丽天使。那一刻的他内心平静到极致，兴不起丝毫的亵渎，只想远远地看着，保护着这美好的存在。

我的心隐隐开始作痛，脸色也有些惨白。

眼前的空间和时间仿佛开始扭曲，过滤了我眼前的人和物，让我的目光轻易穿透了眼前的一切，时光仿佛溯回到了一年前，回到了那个在我家窗台上洒满了阳光的宁静下午……

也曾有这么一个镶着金边的美丽天使，她也爱倚在我家的窗台旁，任柔软的光线为纤巧的她裹上一层柔软的晕边。然后她会眯着一只眼睛看我，俏皮地说来呀来呀，晒晒阳光好舒服的。她这么说的时候，总是嘟着嘴，然后被手撑着略微变形的脸庞会显得越发的可爱……

我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艰难喘息，另一只手下意识拿出手机打亮屏幕。

2012年10月18日。

没有任何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

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