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就回家,让你哥嫂给你找份银行里的工作,不是挺好?”老妈最近老爱在电话里唠叨这句话。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在心里说“不,我不回去”,嘴里仍旧要宽慰她老人家几句,“我在这边挺好的。”
我的故乡在江苏宿迁,这个一提起便会让人想起仇和的地方。从昆明到南京坐飞机要两个半小时,到了南京禄口机场再转四个小时班车,穿过偌大的南京城区,走国道绕过洪泽湖,穿过淮河,看见两边大片的平原田地,高低错落的白杨树,就到了家。
故乡对于我,一想起便隐隐作痛。现在的它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故乡了,记忆中的那个故乡只存在于那些已经死去的时间里。
“鱼水之乡,杏花烟雨”是大多数外乡人对于江苏的印象。只是以淮河为界,苏南是这片光景。小桥流水,油纸伞下,吴侬软语,美丽的江南姑娘。有些只存在于一些古诗词营造的梦境之中。淮河以北,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的苏北地区,民风剽悍几个世纪前就被前就被前来巡游的乾隆皇帝批判过。然而同样是这样的一位皇帝六次下江南五次居住于此。至今他所下榻过得乾隆行宫也叫敕建安澜龙王庙,仍然是门前游客络绎不绝,香火不断。然而不幸的是,我没去过这个地方,一次都没有。
故乡的民风剽悍,就连语调中也带有着特有的西楚豪气与粗狂。记得小时候,特别是夏收芒种时节的傍晚,总有妇人掐着腰,站在村中主道上,用怒发冲冠来形容不为过,话语里一阵一阵的粗口从嘴中机关枪似扫射而出。引起一阵村里的狗吠。在村尾都能听到她的叫骂声,真可谓穿透性极强。心虚的人听了尖酸刻薄的要命,旁观者坐在家中听见便会觉得好玩。有些好事者,听见叫骂声,出门站在大路上,探头探脑地望向那边,同时和旁人猜测起又是谁谁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儿,或者谁家的孩子又被谁欺负了,再或者水田里的稻秧儿被谁偷拔了去,诸如此类正好作为夏日繁忙后的消遣。
每每这时,我便会跟母亲说,这人真是彪悍,我长大了可不要做这样的人儿,怪羞人的。母亲听见这话,往往会放下手上的伙计,笑着看我说,等你成家了,有些事儿就由不得你了。那时我听不懂,想着脾气差,嗓门大与成家有什么关系,现在回想起来,明了几分母亲的意思了。
母亲上过几天学,嫁给我爹之后,当了几年的教师。她不仅生我养我,同时也是我的启蒙者。幼年时,零星记得她几时起床,我便几时起床,背着尚在襁褓中的我在课堂上教书育人。校长调侃她,从没有见过背着孩子讲课的老师,语气中有几分不满。那个时候,父亲长年在新疆打拼,她一个妇人,娘家千里之外,没有公婆帮着带孩子,她一个人要教书又要拉扯两个年幼的孩子,又要照顾家里的田地果园,那份辛苦可想而知。我想这也是她反对我嫁远的原因。
说到母亲,不得不提到父亲。今年夏天我在电视台实习的时候,我妈一个电话说我三爷爷怕是撑不过这个夏天,我便立刻买了机票家去了。父亲听说我回来,连夜坐着火车从河南赶回家,来看我这个两年没见到的女儿。迷迷糊糊,一张老脸凑在我的眼前,笑嘻嘻地看着我,仿佛在盯着一件珍宝似得。让我受宠若惊。一天晚饭后,我问他,“你陪在我身边有三年的时间么?”,他一听,筷子一停,语调陡然升高,“三年!最起码有五年!”。“五年”我心中默念,“今年我已经21岁了”。便无话了。
小时候,盼望他从新疆回来,又害怕他回来。他回来就会带来果肉肥厚的葡萄干,甜脆的梨干,以及一些新疆特有的其他美食。但是一想到他的严厉便有些胆怯。然而毕竟血浓于水,骨肉情深,他回来便是高兴的事儿。
对父亲的印象,除了他的暴脾气,就是他的天真活泼了。这两种性格在他身上竟然和谐统一起来。夏夜,月光如水,洒满庭院。院子里的石榴树,葡萄树,柿子树,各种花儿在月光下都静悄悄地站立着。白天是知了的天下,晚上便是青蛙蟾蜍各种虫儿的天下了。也许是水多的缘故,虫声蛙声响的震天。这时,父亲便会拿出他的竖笛,吹奏起一些忽而哀伤忽而激昂的音乐。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月光里,半明半暗。因劳累而日渐弯曲的背越发显得沧桑和寂寥。我是极爱听他吹奏的,经常搬了个小凳子捧着腮帮听他吹曲。家后最近因为胃癌去世的他的好友往往会踏着月光,来我家与他闲聊。谈论起年幼的事儿,往往畅怀大笑,随后就是长长的一声叹息了。
夏夜有许多好玩的事儿。知了的幼虫金蝉,我们方言里叫“肉姐儿”,是我们极爱吃的一种美食。用盐腌制过后,放在油锅里炸熟捞出。金黄香脆,咬一口满口香。月亮一升起,全村的男女老少便出动了,墙根下,树上,农田里,甚至是坟地里的白杨树,全不放过。我跟着小伙伴们,拿着手电筒就出门了。那时候的手电筒是铁皮子里面加两块大号电池的那种,老是容易接触不良。一旦跟不上他们,手电筒又没电,身处在一片漆黑当中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仿佛随时随刻都有恶鬼吐着长舌头把你抓了去。越想越怕,越怕越想,眼泪就涌了上来,张开嘴巴就开始大声呼喊。得到回应后,就立刻向声源处跑去,一刻都不迟疑。
除了抓金蝉外,夏夜的美好远远不止于此。晚饭后,洗完澡。村长在大喇叭里吼一嗓子,挨家挨户的户主便来到村中的桥上开会。新割下来的麦杆一层接一层地铺在桥面上,散发着阳光的味道。高大的白杨树的叶子把月光割裂。月光便左一块又一块的落在人们身上。大人们在谈论着夏收的计划,或者别的什么。那些都不是我们孩子的事情。夏夜的微风一阵吹来,很是舒服。桥下的芦苇丛也随风摇摆起来。这一扰动便惊动了黑暗中的美丽精灵——萤火虫。他们闪着荧光,星星点点地从芦苇丛中升起,随风散了开去,仿佛是天上的繁星落入了凡尘。我们这些孩子,拿着玻璃瓶子,在大人的咒骂声中在芦苇丛中钻来钻去抓萤火虫去了。不是书上说囊萤映雪么,我们也效仿效仿古人。虽然最后是各自被各自的妈提着耳朵揪了回去,但是看着满瓶子的萤火虫还是极为高兴的。孩子毕竟都是善良的,把瓶子一摔让这些精灵们回家去了。
存在死去的时间里的故乡夏夜,有着干净澄明溪流的故乡夏夜,有着敢爱敢恨人们的故乡夏夜,有着善良活泼孩子的故乡夏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只能在文字里为它建立一个墓碑以此来纪念它。
将来我的孩子是否还能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极大地释放天性,亦或像现在两三岁的孩子一样捧着一个iPad玩一些游戏。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
写于2014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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