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婆拜年！”“攸攸叔叔拜年！”……每年的正月初一上午，照例会有一大群人来家里拜年。这群人自非外人，而是家族中的晚辈后生，由老到少三四十人。年长的四五十，年少的才几岁跟着大人来认亲。突然涌进几十人，一进客厅连坐的地方都腾不够，为此一家人直呼“失礼了、失了礼”。
话虽这样客套说，我们几个端茶倒水、递水果拿糖、瓜子、干果忙不迭招呼着。老弟边聊边递烟，我也在旁续茶水。几个五十多的慌忙双手捧茶杯说：“还要你叔佬亲自来实在不好意思！”母亲在一旁笑说：“大过年的不用讲礼，都是同祖同宗的家族，老话说千百年的家族，个个有发展就好。”在场的人听后连连点头说是。
我的尴尬是，按辈分来，常被比自己大几十岁的叫“叔佬”或是更高一辈的“叔公”，甚至是还大上一辈的称呼。这种情况在过年时集中出现，平常见了直呼我名，并不觉得有何不对，但要是被长辈碰着，一定会骂其“没大没小，不讲礼貌”。我起初倒是没什么，对我招呼之人被长辈训斥，忙红着脸对我补回一句“叔公好！”我也微红着脸应着。
家族在村里辈分本就高，而我家在族里又是辈分最高。现存八大本族谱记载，始祖乃是唐玄宗时宰相宋璟，曾任县令四载。离任时留下次子宋成，定居本县繁衍生息，遂成今日之汝城县大姓。老一辈的人遵循古式礼仪制度，特别是在辈分称号上毫不马虎。即便你是刚出生的婴儿，七八十岁的晚辈见了面也得按辈分叫声“叔公”，否则就是乱了辈分被人耻笑。
族谱历经千年，也记载了汝城宋氏千载繁衍生息的历程。每隔一甲子（六十年），族人便会隆重举行修谱仪式，由宋氏族人中最有文化、最有身份地位的长者，汇聚一起历时近一年精心编纂。族谱处处可见“忠孝廉节”的事例，用古文竖排记叙，传承的是忠勇爱国、孝亲礼友、廉洁奉公、气节高远的优秀精神思想。谱中明确写有排辈诗句，按字序排下。辈分称呼一事，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论你年龄多大、身份多高、钱财多富有见了辈高的，也得按辈分尊称。
现如今，那些“顽固”坚持讲究按辈称呼的长辈们，差不多已逝去。少了他们时不时的监督训斥，这些颇有庄严仪式感的礼节，也随之在族人心中淡化。只在红白喜事际，族人汇聚一块，会听到几声亲切称呼，这个时候大人也会拉着自家孩子说，呐，这是喊叔公的要记得哇！再一个正月过年，走亲访友一踏进家门，你怎么也得称呼人家，这个时候必定是按辈分来，还不能喊错辈了，否则会在年后被人笑话“爷娘没教养好”，于人而言是莫大耻辱。
我享受着“叔叔”“叔公”的敬称，却也常会有些尴尬，这几个称呼自是生来就有，一辈子也摘不掉的。做为小长辈，身上有许多道德压力。比如说做好人品表率，不能说一句假话大话，行为上要中规中矩不能有逾越。要不然后生小辈会说“某叔都这样了”，传到耳中羞得无地自容。
正月初一的天，阳光明媚，温度适宜。客厅里年长的落座，年轻的站着喝茶。小孩子倚在父母身旁，嚼着巧克力豆。母亲满脸欢颜热情招呼，是啊，今天来的可都是堂兄弟辈的子孙，血浓于水的亲情呢。我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父亲遗像，他这辈子人生坎坷，成分阶级不好，年近花甲才娶妻生子。现如今有了我们兄妹仨，不也赖现已逝去的堂兄弟们帮衬吗？他们儿孙满堂，教育得个个知书达理，对父亲这一支也照顾有加。
由于大部分人阳康不久，母亲不建议大伙儿喝酒。所以，今年来拜年少了往年的觥筹交错，划拳猜对子。客厅里尽是茶气缭绕，闲扯着过去一年的大事小情。谁家升迁了、谁家生意亏了、谁家换工作了都在一起聊着聊着就都知道。至于谁家又添丁加口了、谁家老人病了、谁家孩子考大学了，这些事不用特意告知都会传出来。
我听着左一句“攸攸叔”右一个“攸攸叔公”，赶忙端着茶壶给其续水。我当然知道人所求不在此，但大过年的咱不能失了礼，今天就权且做一回真正小长辈吧。果然，都是关切询问我近况如何，工作怎样的。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过去的一年辗转几地，至今一事无成。虽说走出舒适区，是为了追求更好更大的前程，但没成绩就是没成绩。面对着一个个衣着光鲜、面容丰腴、事业有成的晚辈，我简直是无法直视。在吞吞吐吐的大致叙述中，把近一年的情况说了，末了没忘加上一句，有需要的话多多支持下你叔啊！
按惯例去拜年得每人吃上一对鸡蛋，再吃肉喝汤，老家俗称“饮汤”。这几年习俗渐谈，不会再热情地逼着人吃喝，大鸡蛋也变成小的鹌鹑蛋，方便人随手剥着吃。细究原因有多层，首先是生活水平提升，每家每户不缺这些；其次是一家一家拜年，早已吃撑喝饱哪还装得下；再者是健康饮食，适量就好，人们的健康观念也与时俱进。
时间一晃而过，来拜年的纷纷起身离开，他们将赶往下一家。每年汇集一起，去家族里每一户亲戚家拜年，是十多年来不成文的规定。我们送至门口，母亲说着许多大吉大利的祝福语，可以体会到她内心无比的真诚与祈愿，那热情的劲儿，比头顶上的太阳还要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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