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英文课上说到gang, 你知道gang吗?我找不到准确的中文词儿。”
清早林希照例在去公司前送女儿去校车站。上海华山路修路,挖得好像炸翻的战壕,三条道并一条道,所有车龟速前进,每一只红灯都吃到。
眼看着分针一点点滑过,她的背上起了密密一层细汗。突然听到车后座传来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随口答道:“混混,帮派”。
“对,而且是很坏的那种。Mr. Arnold让我们千万不要尝试,可我觉得起码应该给那个孩子试一试的权力。”
“不是什么都能试的,有些事的后果你是无法承担的。” 林希的声调抬高了一点。
“年轻的时候不试什么时候试呢?我年轻,我任性,我怕啥!”
对于这个青春期叛逆少女,林希知道针锋相对的说教效果最差。万一误了校车就得自己开一个小时送她去学校,再开一小时到公司,早上的会就彻底耽误了。于是她只是叹了口气,说:“做你的妈,心好累的。”
“妈妈,我最近听了首歌,歌词很棒,那女孩说‘We can get married, have ten kids and teach them how to dream’。她的男朋友说‘Don’t you see the starlight, don’t you dream impossible’.”
“Wow! ” 林希笑了,突然好想回到17岁啊。这个红灯好长,“嗯——”她伸了个懒腰,“我真的很需要休个假!” 这一周每天从公司回来都好像浑身的精力被抽干了一样,一大早居然就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
“妈妈你不能这样,这样离死就不远了。”
给女儿一个“什么鬼?”的表情,女儿继续说:“真的,我很认真地想过,我觉得很多人最后死了,并不是他的身体机能维持不下去了,而是他不再有目标,看不到生活的意义了。你不能这样,这样就提前进入老年了。你看看我,我就不一样,我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delight!”
林希的心头一松,这孩子学业压力不轻,还好尚未压住她的青春年少。微信上近几年常看到十几岁的孩子跳楼,有着一望无际欢欣的孩子,大概不必有此担心吧。想了想,又忍不住添上一句:“不过你知道的哦,人生不可能一直这样的,后来慢慢就会一件一件地加进来。”
“这我知道的,看看有没有人是不会死的就知道了。”
在争分夺秒地闯过数个闪烁的黄灯后,林希终于远远地看到校车站上平常一同等车的同学还在,松了口气。女儿从后座跳起来“OK, we did it! High Five!” 然后姿态潇洒地开门,翩然跳下车,林希望着她的背影,居然有点羡慕。
她四十出头,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除了眉心有两条明显的竖纹外,脸上没什么皱纹。她有个坏习惯,只要一凝神思考就会皱眉,而她一天中专注思索的时间又特别多。她常常自嘲“林希一思考,皱纹就深了”。开到公司还有差不多一小时,有一场硬仗等着自己,她要趁此机会理一理思路。
最近经常听到周围的人失业了,燕子的公司撤出了中国,于是全体员工下岗。Angela他们公司被收购了,作为被收购方,惨遭裁员,美其名曰成本协同效应(cost synergy)。英语里的很多词汇真有意思,其实就是裁员减薪缩减开支,却说得好像很有建设性。外资企业的寒冬要来了,他们都这样说,专业投资人给出的建议也大多是对未来要保守谨慎预期。
微信朋友圈里开始常常有中产失业轻生的消息,就在年初林希还收到过一则公司邮件,是SL事业部总裁突然离世的讣告,言辞闪烁,看起来不像是正常死亡,一打听原来是在收到停职通知的当晚在办公室自杀。
去年公司在全球范围与D公司合并,为了达到对董事会许诺的合并协同效应,合并后各部门开始陆续宣布裁员名单。老板Jerry约了她要谈一谈亚太地区的组织架构,她不知是什么在等着她。想到这里,腰疼得更厉害了。腰疼了总有一年,西医说腰没问题,中医说这叫气血两虚,肝肾不足,可都没有什么解决方案。林希知道药方,那就是“天天睡饱,无忧无虑”,可这太奢侈了。
他们这批人毕业于九十年代,中国经济刚刚从历史浩劫中苏醒,驶入了再次起飞的航道。外资企业大批进驻中国,来争抢这块经济红利的大蛋糕。那时的外企待遇优厚,工作环境好,前景开阔,自然成了大学毕业生的首选。
林希第一次踏进那座华美的办公楼,就被一下镇住了。当时的她并不知道会计师事务所是怎么回事,更从没听说过税务咨询这种工作。她来报考仅仅是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而前几届最优秀的学长们都涌去了那个地方,她就觉得这是个不太会错的标准答案。
入职后,她很快意识到财务报表和法律条文就是这份工作的全部,作为一名文艺青年,她每天被埋在里面,几乎要窒息。这里的竞争压力很大,每十天对billable hours(可以向客户收费的小时数)排名,张榜公布。这里的每一个人从小都习惯了自己在学校的红榜上高居榜首,无人甘于人后,所有人都玩儿命地拼,做到天光放亮甚至是通宵更是家常便饭。
她意识到自己非常不喜欢这份工作后,又花了差不多一年才下定决心要转行。当她拿到另一份可能会喜欢的工作邀约后,面对比目前低的薪水和未来涨幅更低的预期,她无法说服父母亲,其实也无法彻底说服自己。她告诉自己寒门的孩子是没有权利挑选自己喜欢的,埋头去干,先把钱赚了吧。
四年以后,美国总部发生了严重的经济丑闻,中国区合伙人发来定心丸说中国地区稳固而壮大,不受总部影响。仅仅一周后,大家在某一天上午收到了宣布公司全球解散的邮件。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电脑屏幕前呆住了,时间仿佛定格,空气仿佛凝固。
这一年她第一次跳槽,开始质疑归属感之类的鬼话。第二份工作是在全球最大的石油化工公司,外公拿出一只老旧的煤油灯给她看上面的标记,很自豪地说外公年轻的时候,它就在上海滩赫赫有名了。然而她并没有开心起来。公司里的内部税务咨询好像更不适合她。财务是有明确对错的,法律也是,她又是个黑白分明的人,可偏偏公司里的很多部门合作以及决策不是非黑即白的,要坚持原则就可能会挡住他人的路。
老板提醒她:“你是个聪明上进的孩子,可是要记住,我们离开了事务所换到公司的环境下,只是个支持部门,所以能支持要支持,不能支持也要想办法支持。”她知道这是前人经验,肺腑良言,于是努力改变自己的沟通方式,站在别人的立场更周全地考虑问题,但唯独不愿意改的是对于对错的坚持。这样就会辛苦,有时候不讨好,有时候还得罪人。
朋友问她:“又没人检查,你要求那么高干嘛?” 她说:“因为这是我手里交出来的东西。” 朋友又说:“你这样性价比好差的,你看那谁,什么也不做,一味拍马屁都连升三级了。你那么辛苦,捞着什么好儿了?” 她说:“明珠还是鱼目不是由装它们的盒子决定的。”
但,她最大的苦闷还是找不到工作的意义,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在变大,她给父母亲买了房子,建设了自己的小家,但那些并不能填补她内心越来越大的空虚。后来她的工资到达了行业的高位,她的工作也稳定在了目前的公司,然而,就这样了吗?她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一直在慢慢枯萎。
这个问题阶段性地会回来找她,午夜梦回再也无法安睡,骂自己两句:“矫情个什么,这不就是你自己选择的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已经很够幸运,还要怎样呢?” 然而心中有一个空洞,她骗不过自己。
更多的时候,中年人的世界里多的是一地鸡毛,这些造成的不安,盖过了内心的拷问。次贷危机刚过,贸易战又打响了,她所在的美国公司仿佛一直都在其中苦苦挣扎;公司收购刚尘埃落定,又要合并了,合并刚完成,又拆分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弄得人人自危,政治斗争空前激烈;食品卫生,空气污染令人恐慌;幼升小、小升初,硝烟四起,背水一战;决定了让孩子上私立学校,又碰上公民同招;决定了将来送孩子去美国读书,又遇上川普上台,各种限制中国留学生的小道消息满天飞,移民中介兴奋了,留学中介活跃了,辟谣的辟谣,炒作的炒作,一颗颗父母心快被烤焦了。
女儿问她:“不安年代,为什么不安呢?又没打仗,又不革命,不安从何而来呢?” 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闪闪发光的小脸儿,她只是吐出了一句:“到目前为止,爸爸妈妈都替你挡掉了,所以你暂时感觉不到。”
说这话,她才惊觉,这中间又过去了十年。有一次女儿让她解释“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她解释完的次日,女儿的古诗赏析作业得了优。
丈夫是她第一份工作的同事,也是听说外资会计师事务所是穷人翻身的地方而选择了那里。结婚十多年,他们从零开始,齐心协力地撑起了这个家,其中的甘苦只有彼此心知肚明。托了经济大势的洪福,也凭着他的勤奋,他的事业发展比林希还更胜一筹。所以这几年每到林希苦闷,他就劝她干脆不要做了,去追求她的诗与远方,他愿意支持她。
林希不是不感激的,有时候即便你根本不会选,仅仅是知道有那么一个选项在握,就能大大减轻心理压力。林希如今已很清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也绝不是不想去做,在心里她已多次放过“老子不干了”这样的狠话,也畅想过多次不做税务之后的生活,但是她其实不敢任性,也舍不得放下。
林希给自己买了杯咖啡,好比上战场前先要擦一擦枪。咖啡杯在她手中转来转去,她低头想:万一Jerry通知她被裁员,算不算也是一种成全?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Jerry在澳大利亚,他们难得见面,都是打电话。她提早五分钟进入电话会议,安静地等着Jerry上线。
公司亚太地区总部在上海,Jerry因为家庭原因不肯搬来,孤悬海外,所以总是不放心,既需要林希做事,又对她百般提防。既喜欢她聪明能干,什么困难的事都能搞定,又对同属中层管理的她心存忌惮,生怕有朝一日被替代。所以多年以来,Jerry对她都是利用但绝不发展。如今山雨欲来,这次其他部门的裁员多涉及中层,他更是终日疑神疑鬼,林希知道他的心病,一直夹紧尾巴做人。
林希用一句“最近可好?”开场,电话那一头稍一沉默,发出了一阵很不自然的笑声。
“我今天跟你说的话都是绝对机密的,你不能跟别人讲。公司情况真的不好了,你是这里的资深员工,又做了那么些年,我觉得我不能不提前给你透个风。像你这样年轻能干的专业人士,外面要抢你的公司肯定多的是,你赶紧外面看看,有好的机会就快点走吧。”
“啊?是怎么不好了呢?”
“今年肯定要裁员的,以后公司也只会走下坡路。”
“上面已经对我们部门下达裁员指标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后,Jerry不情不愿地说:“目前还没有。”
林希一愣,肚子里骂一句“那你瞎说个什么”。
“但是听说可能把上海的亚太地区中心搬去成都。我知道你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让你离开上海去成都工作,你不会愿意的吧?” Jerry又说。
“啊?怎么会这样?我肯定不能去的,我先生的事业也在上海,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要照顾,我不能丢下不管的。”
“我也知道啊,你的家庭对你很重要的,所以先给你透个风,让你早做准备咯!这可是绝对机密的,记住千万不要去和别人讨论。”
“可是那帮美国人大概不知道,中国的一线城市和二线城市完全不一样的,特别不同的是人才储备。上海可以请到的人,在成都未必找得到。比如我们税务咨询这一行,因为比较特殊,在成都几乎找不到人的。不是我不去的问题,在上海工作的人没有人会去的。所以他们搬去成都不仅仅意味着失去我和我的整个团队,而是他们根本无法在当地找到替代我们的人。
我觉得要把这个情况向上反映一下,美国总部了解到这一点的话,即便要搬也不可能都搬去的。况且,上海在中国的经济地位是哪座城市都替代不了的,我们公司怎么舍得从上海彻底地撤出去?只要有队伍留下,凭我刚才说的这一点,我们税务团队就应该留下。”
“哎……我跟你说的是绝对机密,你不可以跟外面讲,也不许去跟美国总部讲。”
“哦,我知道了,但他们或许也会征求我们的意见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Jerry又说:“还有,上面在说要去除官僚主义,所以不必要的汇报层级要精简掉。像你们这样几个人的中国税务团队,按照这个精神就应该精简,以后让你的人都汇报给我,你就不要带人了。不是我要这么做哦,我只是告诉你这是目前上面的意向,未来可能的走势。”
林希听了,心中像被大锤闷砸了一下,她的团队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她精挑细选的精兵良将,凭着她在业界的口碑和公司的声誉招募来的。这些年,她细心地培养他们,耐心地教他们,之前公司因为兼并收购而导致的数次人员变动,她拼尽全力护住了他们。
如今虽然外部环境风雨飘摇,他们的小集体还是团结一心,欣欣向荣。Jerry呢,常年只关心一件事——他自己的乌纱帽。对工作,对团队根本无心建设,只求自保。她的队伍归于他的麾下就离散了不远了。想到这里,林希很小心地问:“最近我们的总部有讨论过此事吗?”
“还没有,但我觉得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们亚太税务部一共也没有多少人,我的团队占一半。我们虽然人少,但是区域税务管理的中坚力量,不因为人少而不重要。中国区是亚太区最重要的,如果上面要考虑变化,千万要想好相关的风险,把随之可带来的利益与风险审慎权衡,再做决定。如果……”
“所以你反对上面的意见咯?” Jerry用严厉的口气打断了她,并将了她一军。
林希吸了一口气,想了想,慢慢地说“您是亚太区负责人,您有权对自己的组织架构做出决定,您想怎么做都可以,但是如果您问我的话,这是我的意见和理性分析,虽然这点小意见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现在并不想一下子改变组织架构,但是我想从今往后逐渐派你的人干些中国税以外的工作。”
“这不太可行啊,我们这里本来就人少活多,最近还有一名员工休产假,已是捉襟见肘。再要分派分外的事给他们,是不公平的。你如果有意改变组织架构,就先改好,把名分和相应的待遇给到我们的员工,才能让他们名正言顺,安安心心地做事。
不然,就等着员工流失吧。他们都是年轻人,在我们这里培养了几年,在市场上正是很有竞争力的时候。我们自己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人,是公司有价值的资产,不能随随便便地推出去。”
“我这是给年轻人发展和学习的机会,你怎么可以限制他们的发展呢?你这样不包容,不支持多样性,是没有领导力的表现。”
林希心中暗骂“扣什么大帽子”,嘴里却说“我刚刚讲得很清楚,我不介意你发展他们,让他们学习,我是建议你先要把合适的组织架构给明确了,不然不但不能培养人,而且要搅乱人心的。”
话说到这里,空气里渐渐有了些火药味,电话那头又沉默了一阵。
“我是替你可惜啊!”Jerry的口气缓和了下来。
“可惜什么?”
“这么好的良才,我们公司已经没有前途了。我已经老了,没地方去了,你还年轻,守在这里做什么呢?”
林希已经跟Jerry共事了十年,他是除了自己从来不关心任何人的。这话听起来何其虚伪,还好电话那头的他看不到林希脸上的冷笑。突然,电光火石之间,林希明白了。他如果可以做主让她走或者架空她,他是不会来问她的。想到这里,她暗自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要不这样吧,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举手,给我个遣散费让我走,你也就不必为难了。”
电话那头长时间的沉默了一阵,传来很阴沉的声音:“要走只能自己走,遣散费是没有的。”
林希心中一块石头放下了,Jerry这通电话的目的也确认了。他非常非常地希望赶林希走,在目前的情况下,林希离开的话,他就安全了。可是他手里并没有握着林希的生杀大权,所以只能吓唬她,劝诱她,以期她主动离开。探到了这个底以后,林希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我在这里已经做了十几年,对公司感情是很深的,我打算与公司共进退。”
那头的Jerry估计鼻子都气歪了,无心再谈,草草下线了。
放下电话才发现半杯咖啡已经凉了。她又去买了一杯,此时此刻,她很需要这种饮料给她打一剂强心针。她一口一口的啜着,心想她始终是需要这份工作的,她始终无法潇洒地让这帮人滚蛋。可是讽刺的是,她还并不喜欢这份工作。
虽然探到了Jerry的底牌,林希心中并不好过,因为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Jerry会不停地来缠斗,可是林希不想和任何人斗。只是为一口饭,吃相干嘛要那么难看。她真有些受够了,虽然已对Jerry放出了把牢底坐穿的狠话,内心却巴不得马上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她心里七上八下,决定晚上好好跟先生谈一谈。在家做饭,辅导孩子功课是不是也算为家庭做贡献?
进门,意外的,先生已经到家了。沙发上的他,微笑地招呼一句:“你回来啦,正好可以开饭了。” 她答应着去里间换衣服,总觉得刚才的笑容颜色有点不对。或许只是自己心情不好,看出来的东西就都蒙上了一层灰吧。
晚饭后,女儿去房间里做功课,先生沏了一壶茶,把他们的那对莲花杯满上。他突然拉起她的一双手说是有要紧事,又低头沉吟半晌,然后仿佛终于鼓起了勇气:“那柄斧子还是落下来了。” 他努力地微笑着,可眼眶里满是凄惶。
林希很想摸摸他的脸告诉他不想笑的时候是不必勉强的。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丈夫所在的公司上一年的股票价格在一年之间从一百二十多美金狂泻到十几美金,年初亚太区总裁被裁掉,他就预感到作为亚太区财务总监,他可能会是下一个。胆战心惊地过了大半年,正在他们心里的那根弦松下来的时候,该来的还是来了。
先生是个要强的人,骨子里还有些大男子主义,发生这样的事,他心里肯定不知多难受。林希温柔地按着他的一只手说:“没事的,不怕,还有我呢。我一个人的收入,我们全家都够了。你那么聪明能干,哪里都会抢着要你呢。倒是趁此机会,好好想一想,下半程人生还想做些什么?好好计划一下。不用担心,也不用忙着去凑合一份工作。”
他的脸上明显放松了一点,“我知道你不喜欢做税务,前几年总劝你别做了,现在看来还好你没听我的。”林希暗自攥紧了拳头,把白天的事咽到了肚子里。还好已坚决表了衷心,没有任性。先生是个心事很重的人,她提醒自己这段时间一定要对他格外温柔一点,把小姐脾气先收一收,不能再给他添烦恼了。
三日后的早晨,吃早饭时女儿问:“爸爸,你最近有什么事吗?你好像很紧张很忧心。”
爸爸回答说没有,女儿顿了顿又问,“是不是你要辞职啦?”(女儿暂时还分不清辞职和辞退的区别,她的意思其实是失业)。
林希和丈夫同时一愣,林希问:“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女儿说:“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事会令他这样。”
林希心头一震,此时已到要出门的时间,就先走了。当晚,先生告诉她,在她走后还有下半段:
“如果爸爸没有工作,你觉得行吗?”
“那当然不行。”
“为什么呢?你放心,我们家的生活靠妈妈一个人的工资也没有问题。”
“爸爸,是这样的。现在呢好比妈妈是五你也是五,你没有工作就变成了妈妈是五你是负一。”
“是这样的,如果有工作做我是一定会做的,但是有可能这次公司不让我做了。”
“哦——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要好好和妈妈商量,你跟她讲这段时间呢只能辛苦你了,可是我呢一定会努力找工作。”
“不过也有个好消息,如果公司不要我呢,它会先给我一大笔钱,这笔钱也够我们过上一阵。”
“哦——是这样啊,那我告诉你,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马上去找工作,等找到了工作再让公司不要你,这样你又拿到了钱又有工作,这对你是最好的选择。”
这件事里还有女儿未能考虑到的方面吗?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敏感,一针见血,又脚踏实地呢?
当晚,就在先生告诉她以上这番话不久,女儿单独找了妈妈,悄悄问:“爸爸要没有工作做了,这事儿你知道吗?”她一边问一边双眼紧盯着她,探寻着她的反应。林希故作轻松地告诉她爸爸早已告诉了她,让女儿不用担心,妈妈一个人的工资就够支撑全家,而且爸爸肯定会再找到工作的,没有工作只是暂时的。女儿又问那还能继续读现在的学校吗?
她摩挲着女儿的后颈柔声告诉她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会影响她的学业,她的教育费爸爸妈妈早已存好了,让她不必担心大人的事,一门心思念好书就行了。女儿在和爸爸谈话时这两个问题一定已经在她心里了,可她小小年纪,居然熬住了没问,只是站在爸爸角度替他想办法找对策。
关于她自己的疑虑,她不愿在爸爸面前追问增添他的压力,才熬到晚上来到妈妈面前问个清楚。“妈妈你放心,我读完大学以后,就一切都靠自己,那时候就不需要再给我钱了。你付了我的学费以后,应该还剩一点钱可以好好地渡过晚年对吧?”林希心中宽慰,嘴上却说:“你这孩子真傻,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从那天起,林希打定主意不再在家里抱怨工作,在公司多做事,少说话,适当地和美国总部保持沟通。Jerry时不时要给她使个绊子穿个小鞋,她不是不郁闷气结的,但也只能打起十足的精神与之周旋。她把每天的清晨,在一天还没有拉开帷幕的那段时间留出来给自己读书,写作。她的文章多数是记录生活中那些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人、事和感情。
张爱玲说“生活像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她却觉得不如把生活比喻成一段素麻,缀了一颗颗珍珠。女儿的聪明烂漫是明珠,丈夫的细心体贴是明珠,一家人智慧的笑谈是明珠……一颗颗都是爱和智慧凝成的。苦闷之时,就拿出来点一点,很是个消闷解愁的法子。
对于丈夫的工作,她只出主意,不问进度,更不问收入。白天想到什么好主意,晚上回家就去说给他听听,多一个思路。她在财税圈子也有一些人脉,朋友们尽力相助,有提供信息的,有提供合作机会的,她就替他们牵个线,让事情自然发展。
先生呢,一边多元开拓新的方向,一边用空余时间挑起了更多的家务事。他们常常开玩笑说财务是最适合管家的:事无巨细,风险厌恶,务实又懂经济。有时候跟女儿开玩笑:“你别和你妈吵,我可不敢惹你妈生气,她现在是我们家挣钱最多的人。” 女儿答:“我老觉得聪明的人容易心眼儿坏,我妈能找到你这样超级聪明,又绝不会害她的人,真是运气太好了。” 这抹了蜜的小嘴儿,到底是随谁?
几经尝试,持续耕耘,他终于打开了两块业务市场,财务培训和咨询。他通过认证成为注册财务讲师,每月去各大公司和大学讲课,在业界逐渐建立起了很好的口碑。有一次刚上完大课,回来说有一学员明天派车来接他去给他们公司的员工再讲一次。林希戏称,这是从唱大戏变成唱堂会了呢。
财务咨询那一块呢,也逐渐积累了若干长期的客户。讲课与咨询还可以互相带动。林希眼看着他头顶上的那片乌云渐渐散了开去。在此期间,也有遇到做了活儿拖欠费用的民营企业,也有处处欺压他无名小公司的奸商,他们的原则是对可培植的客户,要耐心调教,对垃圾人就速速离开,及时止损。
有一天晚上,他说有个大生意正在找他,明天会去客户那里好好谈一谈,准备了些资料,想先预演一遍给林希看,让她提提意见。他一气讲完,林希开心地站起来鼓掌,“怎么会这么好的?我就知道你是好的,可这讲的比我预料的还要好!”
先生笑眯眯地说:“今天讲完,客户也是这么说的。”
“啊?你这个坏蛋,原来是来显本事的。” 林希双手环着他的腰,很久没有看到他笑得那么舒心了。
先生又拉着她的手,细细地数给她听这个月一共上了多少课,这个大客户大概可以带来多少咨询费,这样算下来大概每月能有固定收入多少。看着他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林希很开怀。
先生端一杯茶给她,继续说“过去这段时间,我有一个体会,之前我总是认为我们所得到的职位和收入都是我们应得的,因为我们优秀。如今我才知道,世上并没有应该二字,都是时也命也。我知道过去那段时间,你也很辛苦,主要是心累。
一方面我想你知道,那个随时可以不干的选择权现在又回到了你的手中,你如果想放开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现在随时都可以了;另一方面,我也想你知道,其实目前你所拥有的,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呢。虽然税务不是你喜欢的事,但想想这些,或许也会开心一点?”她没有说话,笑得很甜。
又一个早晨,送女儿去校车站的路上:
“妈妈,孔子的时代一定是知识和信息都不多的。”
“何以见得?”
“孔子说四十而不惑,妈妈你都四十二了,不惑了吗?不可能的。所以我觉得一定是孔子的时代,值得困惑的事比较少。”
“我觉得不惑并非什么都知道,也不是心中毫无疑问,而是经历了岁月,在心中已经立起了一根主心骨,可以在顺流逆流中都把握住方向。其实没有所谓最好的时代或最坏的时代,就如你读过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最后一句:‘我们奋力前行,却如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注定会退回去,为什么还要努力呢?”
“因为不进则退,因为努力的过程是有意义的。”
“妈妈我觉得这世上起码有一半的人其实过得毫无意义,甚至是痛苦的,但是他们一直就浑浑噩噩地混着,最后连自杀来结束这样的生命的力气和勇气也失去了,就只能一直这样混下去。”
林希闻听此言,心中一凛,想了想说:“你看的好清楚啊,但是你要答应我两件事:1. 不要做那一半; 2. 以后的人生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选择自杀。” 顿了顿,她又柔声说:“所以我想,作为一家人,我们要温柔相待,尽力支持,彼此温暖。”
“妈妈,如果我长大,我一定也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人,那时候你已经老了,什么也帮不了,我就不会拿自己的烦恼来烦你。”
“妈妈希望你和现在一样,好的坏的都来告诉我和爸爸。你有没有发现我有不开心,也还是会去讲给外公外婆听,虽然我早已经长得比他们更聪明强壮,我的问题他们一个也解决不了。”
她摇下车窗,向校车站上的女儿挥手再见。江南的秋天,毫无肃杀之气,反而有花有果,最是热闹繁华。有最高阔的天空,最舒爽的微风。她迎着风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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