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

一

平静的小山村里，敲锣打鼓，热热闹闹。

今天是大妮结婚的大喜日子。尽管大妮没见过新郎，但是媒人说好，收了四大件彩礼，就嫁了。

大妮是个苦命人，家里孩子多，她又是女娃，在重男轻女的年代，她一出生便意味着受苦。

大妮没上过几天学，仅仅识得几个字。她不知道什么人生规划，也不了解什么锦绣前程。出生，长大，结婚，生子，一切都顺其自然，听话就好。

嫁的男人还好，老实能干，对大妮也还好。最起码不会打骂。大妮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开始了。

农忙时，两口子在家打理家里的土地。不忙时，男人出去找点零活贴补家用。很快家里多了两张嘴。儿女双全，男人肯干，大妮觉得日子有奔头了。

二

如果男人没有病倒，大妮肯定会过着她认为的好日子直到终老。

男人是在地里昏倒的，其实男人的身体异样早几个月前就开始了，开始只是咳嗽，气短，以为就是感冒引起的症状没当回事，咳血了，也舍没得去医院看看。总觉得农村人，抗抗就好了！

男人是家里的天，两个孩子还没成人，大妮怕啊。她自作主张找了村里的人把男人送到了镇上的医院。这可能是大妮开始不听话的开始。

结果出来了，癌症，晚期。

医生说治也只能延长三个月生命。男人瘫软在床上，大妮的眼泪低落在手上端的痰盂里。男人埋怨大妮不该送他来医院，其实他怕，怕他管不了她们娘仨的后半生，还要拖累她们。

大妮又拿了次主意，治！哪怕只能多活一天，她都要治。男人给了她家，她不想让家散了。

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邻里邻居。仅仅凑够了手术费。那个年代大家都穷，几乎每一家都劝大妮不要治了。可是禁不住大妮一个接一个地磕头。

手术做完了，钱也花没了，除了两间空荡荡的屋子，这个家就只剩下人了。

尽管做了手术，可是对于男人来说苦日子才刚开始。

没钱止疼，男人疼得要死，整天骂人，骂大妮傻娘们，骂老天爷不开眼。骂着骂着便咳得脸青气喘，又是一阵疼。木头床都抠出了手指印。

大妮急啊！她也想给男人止疼。她想看男人活着，可她也心疼男人受罪啊！

听说隔壁村有偷偷种大烟的，可以止疼。大妮揣着结婚时买的手表就去换了两把大烟壳回来。那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男人没能熬过三个月，两个孩子陪着大妮，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把男人葬了。

大妮没男人了，可是还有两个孩子和一大笔债。大妮趴在男人坟前放声大哭。

三

大妮没男人了，成了寡妇。

如果说男人在时大妮是个女人，男人走后大妮生生把自己逼成了男人！两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男人治病欠的债，自己家里的一切开销都像是狭窄山路上滚来的巨石，大妮跑不过，只能死死地顶着。

午夜12点本该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间，大妮从床上爬起来，扛着农具戴着矿帽去地里干活了。矿帽是大妮托人从煤矿买回来的，上面有灯，午夜锄地时不会锄着庄稼。一直干到五点，大妮赶回家给孩子们准备简单的早饭和中午要带的午饭，自己胡乱扒拉口就跟着村里的拖拉机去下一个干活的地方。

大妮能干，男人能干的她都能干。当姑娘时大妮就是干活的好手。男人走了，大妮又能干了！跟着村里出去揽工的男人一个地接一个地地跑。开始主顾们嫌她是个女人都不愿意用她，可她偏不走，男人干啥她干啥，不喊苦，不叫屈，更不漫天要价。终于在短工界立住了脚。

每次在主顾家吃饭，分到了肉蛋，大妮都把他们装进随身带的茶缸里带回家给孩子们增加营养，她自己只吃碗里的普通饭菜。工友们越来越佩服这个女人，也不再给她使绊子了，主顾们也可怜她。可是大妮是个执拗人，不该拿的多一分也不拿，不是她的再喜欢也不动。

大妮起早贪黑地干。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孩子们大了。不是每个苦难的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尾的。两个孩子没有因为母亲的苦难而发奋读书成为所谓的栋梁之材。高中毕业都没考上大学，双双出去打工。大妮知道读书好，有出息。所以她拼了命地挣钱，希望孩子们争气。命运没有垂青她。孩子们和她一样是受苦人。

两个孩子虽然没能光宗耀祖，但好在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出去工作了之后，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大妮自己能干，加上孩子们给她的，终于在男人死后的第十年还清了所有的欠款。撕毁最后一张借条时大妮哭了。大妮端着酒杯，看着杯里映出的面容黝黑，头发花白的女人，突然就大声嚎哭。这是十年来大妮第一次哭。她哭得撕心裂肺，就着酒杯里的酒骂男人：“死鬼，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十年了，俺吃尽了苦，终于还清了！”

那天大妮破天荒地没有12点起床。

四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大妮新寡时，总有人说长道短。可是，大妮哪有功夫管那些，每每听到那些冷嘲热讽大妮都扯着嗓子大笑着说：“看好自家爷们，小心被俺勾来了”！气得那些嚼舌根的人脸色铁青，当着她的面骂她。

一个女人带俩孩子，还要还债，太难了。娘家几次给大妮找男人，可男人一听说大妮的情况一个个都吓跑了。好不容易有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木匠愿意，大妮却不同意。

大家都不明白，明明一个人那么辛苦，大妮为什么不再嫁呢？人人都觉得肯接受俩孩子和一堆债务的肯定是好人，瞎了一只眼又怎么样呢？就这也比大妮那死去的男人强。

那段时间木匠天天往大妮家跑，每次来都不空手，新做的桌子，椅子，趁手的农具，新扯的花布……大妮从来都不要，每次俩人说话都是在大门口，说得也都是同样的话

“俺来看看你和孩子，你不跟俺过不要紧，俺喜欢你，喜欢孩子，俺不要什么”

“走，快走，拿上你的东西走。俺不要，俺也不跟你好，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木匠是个好人，他也是真心喜欢大妮，大妮都明白。可是大妮答应了男人要跟他埋一个坑里。

木匠明白了大妮的心意，他不来了，他不想让人说大妮。

大妮一个人苦着，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一样的活着。

五

还清了债务的大妮依然不能闲下来。她要给儿子挣彩礼，给女儿挣嫁妆。她依然每天12点起床锄地，六点准时出发。只是大妮年纪大了，到底不如年轻人了。大妮能接到的活计越来越少。眼看着到了儿大女成家的日子了，大妮又开始犯愁了。种地吧？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收不了几个钱，还要整天绑在这个小地方。不种吧？又怕老了没有依靠。大妮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把地借给别人种，她去城里找活干。

大妮年轻时跟着男人进过城，买了那块换了两把大烟壳的手表。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因为她忙啊，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大妮很快找到了一份餐馆洗碗的工作，管吃管住，一月800。大妮很满意了，比起十天半个月找不到活，大妮在这里可以有固定的收入，再说大妮这样的年纪能干的活也不多，大妮刚来不熟，就想着慢慢摸索。大妮很卖力，她说拿了人家的钱，就该给人好好干活。大妮干了半年，存下了4700元。过年放假前，老板给大妮塞了500块钱，告诉她说自己这个店不开了，但是很感激大妮的尽心尽力。大妮没收，她听人说老板家里出事了，她又添了500，把钱塞在了收银台上的菜单下。

大妮和孩子们在家一起过了年。然后又各奔前程了。大妮又找了一份居家保姆的活。雇主家里有四口人，一个老鳏夫，小两口，和一个刚会走的幼子。大妮的主要工作就是洗洗衣服做做饭，偶尔帮忙带带孩子，工资1300。大妮可高兴了，这么轻松的工作这么高的工资，这工资可比洗碗时多得多了。

老鳏夫开始对大妮挺客气，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就在小两口带孩子回娘家的那个晚上出事了。老鳏夫摸进了大妮的房间，趴在了大妮的身上。大妮惊醒。尽管老鳏夫百般求饶，大妮还是抓花了他的脸，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头当然斗不过常年累月干体力活的大妮。大妮收拾好东西，在街口的长椅上等了一夜，直到小俩口回来，大妮拉住他们结了工资。

后来大妮才知道这家之所以工资高就是因为家里有这么个老色狼。据说好几个保姆都是这么走的。只不过她们都没逃过老鳏夫的魔掌。所以尽管工资高，却没人再愿意去。大概老鳏夫做梦也没想到大妮敢反抗，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大妮这娘仨就像是出海的货船，各自奔赴在自己的航线上，直到过年才各自回家交接。

六

这一年过年娘仨把各自赚得钱都放在了一起，整整六万块，大妮做主兄妹俩一人三万。在当时的农村三万块可以盖三间大瓦房了，大妮盖两间新房，剩下的刚好够彩礼，和婚礼花销。女儿的三万块，大妮让女儿收好，那是她给女儿的保障。

两个孩子很顺利地成家了。各自有了两个娃。大妮整天乐呵呵的。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大妮以为自己答应男人的已经做到了，只等百年之后同睡一穴。

可是闺女离婚了。女婿在外面领回了一个女人，女人又大了肚子。

各种闹腾，最终还是离了。

可是孩子怎么办？留给男方，大妮不放心，能鸠占鹊巢的女人肯定不是善茬。闺女带着，大妮不忍心，她老了，她已经帮不上忙了，她吃过的苦不想闺女再吃一回了。大妮是守着承诺过了大半辈子，闺女没有，不该走这条路。

大妮决定再嫁。再嫁的对象却不是瞎眼木匠，尽管木匠一直未娶。大妮要嫁的是女儿的前公公。没有婚礼，没有宴席，大妮带着自己的衣服就住了过去。

除了闺女，没有人觉得大妮做得对。儿子更是放出狠话，大妮要是做这么丢人的事，他就不认这个妈了。

村里人知道了，各种冷嘲热讽，说她老了老了到底没守住，再嫁的还是自己闺女的前公公，真是没脸没皮。

闺女哭着跟大妮说“对不起她”时，大妮没哭。大妮说自己被人嚼了一辈子舌根子了，不在乎多一条罪名。

“可是，俺哥不认你了？不行！俺得跟他说实话，你是为了俺两个娃娃才这样的！”

“不行，说了你哥肯定会拼命的，你离婚时你哥就已经进了回局子了，难道你想让他一辈子不要出来了？他也有娃娃呀！”

大妮到底嫁了，她知道自己去了日子不会好过，但是自打看见孩子身上一块块的淤青之后大妮就再也坐不住了。

大家都不知道的是，大妮要嫁的是一个瘫在了床上的男人。

能够任由继母打骂自己前妻子女的人又怎么会愿意伺候瘫在床上的老爹。大妮来了，说她愿意嫁过来。于是“皆大欢喜”。

大妮还在一天天地熬着，她盼着自己能多活两年，照顾着两个外孙长大，然后就可以放心去陪男人了。

她答应了要跟他睡一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