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设良景,难为离情
今天原该是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比之一年前的五月十三日,那昏天黑地的暴风雨仿佛能同时吞没了南通和南京两座城市,今宵这月明风疏的良辰,在亘古长夜中却是适合遗忘的。然而今宵在这万千个亘古长夜中特别就特别在,说是草木摇落露为霜也可,说是最是橙黄橘绿时也可,天时颠倒,古人看来总是主妖异之象的凶兆,但唱起“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时又仿佛换了一副说辞——青青子衿,过了明天,一去经年,只怕“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也再难相见。所以此刻这实在的良辰好景,怕是以后也只能虚设了。
两年前从启东到城区的第一天,晚饭后铺了张蒲席坐在阳台上消夏,只觉似有异声。声在树间么?并不像,蝉鸣已经凋落了十之八九,鏦鏦铮铮的商音也言之过早。声在空中么?听上去更玄了,我自知没有唐庚那样的好本事,能单从“静”中听出什么太古冥灵来。一切如旧, 日日凭窗却并不能说出个所以然。直到临近中秋,忽而有一日听得一句“万户捣衣声”,便心有戚戚,只觉得古通州此地,与一千四百年前的长安似乎神交很久了,我只是偶然从寝室的窗边抬头一瞥,就仿佛撞破了什么秘密似的。奇怪的是读了两年的中文系怎的完全失察失语这些天?入夜后凡是月光照耀的地方,关闭了的坊门与关闭了的寝区大门又有何不同呢?人定时分,浣衣池中映出的素月清辉明灭可见,和太液池边荷灯的微弱烛光短兵相接而胜负难辨;梅雨缠绵,筒子楼里贯通南北的寝室总是大有长夜沾湿何由彻的觉悟;七月流火,转眼枕上新蝉变旧蝉。一千四百年前该有的东西早有了,明月是该有的,里坊“万户”也是有的,只是恐怕在月圆的中秋时分,才能更加轻而易举地造成“一片月”的光景,在银白月光笼罩的雾色面纱下,人们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因为这长久的开阔得足以记录月相的视野,因为这夏夜短暂而热浪总是一波长似之前,因为午间雷雨后繁盛的草木总能带来较之秋天里更长的芳香,寝室的阳台是我除了桌前最喜欢胡作非为的地方。家蚊群鸣是比《野蜂飞舞》更加嘈杂的所在,我曾抓住一只完整的活体拔掉它的尖嘴然后放生,想看看它会否被迫绝食而亡;经过午夜暴雨冲刷后的阳台经过一早上烈日的曝晒,出现了几条来不及钻入土中的蚯蚓——干,这原是最可怜的东西,我只得拾掇拾掇埋进花盆中,尘归尘,土归土。四五月的白玉兰开得像白玉雕,虽然玲珑精致却也绝不是那了无生机的蠢物,这玉仿佛是通了灵的,在树下总有不知是木石前缘还是金玉良缘的一对对佳人拥抱散步,我衷心地祝他们修成金玉良缘的好归宿,也永怀木石前缘的心相印;极偶尔的时候,我会聆听晚间的阳台上弥漫着的此起彼伏的电话声,七大方言区江苏境内只占两种,但南通地区十里不同调,百里不同音的方言差异仍然是个有趣的现象。我喜欢听离家的游子们用乡音诉衷肠,就像用最为接近中古汉语的粤语念出的唐诗一样值得怀想。
虚设良景,难为离情
是的,自从第一次在古代汉语课上听到粤语是如何暗合中古音韵的,我就对这盘踞在东南一隅却实实在在保存着的“乡音”大为惊诧。上千年前他们从遥远而干燥的北方慢慢撤退到南部毒瘴之境,一路上不断丢弃繁复的声调和入声这些辎重,少有的一两个比如南京话作为仍然保有部分入声的官话,但阴入阳入已经类例不明。作为一种靠口耳相传存活的语音它走得足够远了,但谁能说它不时刻流连在自己的故土上呢?湖广太近所以不“故”,江浙则差得更远。“离去”在追求“故旧”的生命力和完整度这两个概念上,大约上天也看到了意义。
我并没忘记毕业终究是一个真正的仪式,是一把真正切断过去与现在的无比锋利的铡刀。校园主干道两侧的法国梧桐在四月的某一天突然扬起它细碎的种子,令人怀疑是否德墨忒尔又失去了一次爱女;在十月的某一天掉下最后一片枯叶,昭示这才是欧·亨利式小说应有的结局。毕业是一场必然降临的仪式,一个不必祈求的节日。标榜这些必然到来的事物并不能算得上是英雄,但面对它们时,我们大约谁也难以拒绝英雄的头衔。离巢的羁鸟要自求饱腹,远去的鹰隼要自折羽翼,蜩与学鸠要翱翔蓬蒿试与天地逍遥——歌颂命运的苦难犹嫌不足,我们必须捧出忐忑与不舍,并追求像英雄一样挥手告别。
英雄与凡夫,雄鹰与杨柳。一切不公与撕裂的源头和解决之道在哪里呢?
我常以为是凡夫托出了英雄,我常以为是里坊襄举了盛世;我常以为是诗歌照亮了明月,我常以为是离愁酿就了美酒。
虚设良景,难为离情
在这最后一天最后一次路过食堂边的图书馆,不妨思考一下,我在这四年里最留恋最充实的地方是图书馆边的一处园子。正是因着通幽曲径,隔开了教学楼和图书馆,这园子就有了闹中取静的优势。只是鹅卵石路已经被磨得很平,雨天是绝不堪走的,但环绕园子数圈的篁竹和芭蕉在阳光下也总掩不住朱红色的疲态。蕉下滴翠本宜雨,竹下虽静宜风,数棵嫩竹合抱的石洞宜凉,牵牛丝缠点缀的灌木宜暖。巧的是这四处都置石凳一,让我不由对此处的冶园之道怀起敬意来。我常整日整日地坐在这里,从霜露刚刚晒干直到太阳落山石凳又复湿凉的时候。
避开饭点,在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这处园子总是我一个人。深秋时分的午间渐有寒意,喜鹊借着月白色的尾舵在天空划过数道稳稳的弧线。牵牛花下的石凳是这园子里一天日照时间最长的地方。在它的西北角上,有一座“母亲”的雕像立在那里,眼睛雕凿得并不分明,手中捧着的一沓书大约才是匠心所在。这石书上分布着梅花和松针状的脚印,做出一副每天都有世纪之战发生的战场像。奇怪的是我从没见过这里的猫如此凶残的样子,也许趁着夜色它才伺机而动,靠着开夜车赚个零食钱——黑灯瞎火的,“母亲”看不见罢了。
我常常做梦这里就是我家的景象,我也常常向西北方眺望。落日与家与“母亲”在一处,我幻想这里必然可以看见爸妈的身影。但我终究只能真切地看到“母亲”。我常常想学校究竟为何在这里立这样一座塑像?学生大多匆匆而过少有驻足,深夜也只有猫上下攀爬罢了。直到今天我终于要做最后一天的游子,才恍然发觉自我第一天成为游子起,便永远地失去了摘掉这顶帽子的时候——也永远地实现了居家的愿望。当我即将结束游子的生活,也永远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那这“离情”岂不自成悖论了么?——遗憾的是,我们每次的迁徙都像汉语语音演化的那段历史一样,伴随着牺牲和成全。我们的“归途”永远在另一段“归途”上,除非走得足够远,否则我们每时每刻依然是“游子”,在某个月圆之夜,我们依然会环绕着离情,猛然听见“万户捣衣声”就真真切切地响彻耳边。
今夕何夕?今夕也,明夕也。万千个亘古长夜中,今晚注定也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个。时间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一个瞬时的离别炼成永恒。这离别有一个怎样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心田记于南通季杏堂
戊戌年五月初八亥初
虚设良景,难为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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