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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伤官 (二) 蓝天

金水伤官 (二) 蓝天

作者: 梅玫6886 | 来源:发表于2023-11-16 21:12 被阅读0次

    关于童年,给我留下最深记忆的还是内蒙高原清澈湛蓝的天。

    家里住着两间很小的土坯房,院子里有一棵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有的杨树。爸妈还是上班,陪着我的是姥姥。在家里的小土炕上,一面是她,一面是我。她已经病得很重,每天从枕头下面找出大把的药来吃。她一生经历的艰难似乎都在晚年时累积成了疾病。她周身疼痛,每天要吃几次止痛片。还有剧烈的咳嗽,躺在那里不时发出呻吟。有时候她艰难起身看一看窗外,叹息一声:什么时候能到头啊。

    后来有人告诉我,过去,姥姥是一个很精干的人。一身青布衣衫,青布鞋,裤腿上扎着黑色的绑带。一个黑色大绒帽子,手里提着旧时代东北女人的长烟袋。她有过许多儿女,但是都在动荡的生活里或夭折或失散,只留下我妈一个。年轻时她带着我妈一路逃难从东北来到内蒙。但是自我记事起她就一直在生病,在吃药,在叹息,在等待死亡。

    我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手边有几样简单的玩具。时而看一下窗外,除了那一片清澈湛蓝又无比空旷的天,什么都没有。就这样日复一日。

    在我七岁那年秋天,姥姥去世了。一个黑夜,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听到外面杂乱的人声和妈妈的哭泣,第一次感受到死亡。

    姥姥去世了。爸妈要上班,哥哥们都在上学,我就被一个人留在家里。

    上午时会有明亮的阳光从窄小的窗户照到炕上,好天气的时候我总能看到窗外的蓝天。每天妈妈出去把门锁上,我都趴在窗台上看她消失在拐角再也看不见。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屋子里的墙上挂着一些老照片,照片上是我不认识的人在遥远的时光里微笑。我一直想象这些人是谁,他们在想什么。墙上还有伟人的画像,神一般俯瞰众生。我的身边有一个塑料娃娃,还有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有时候我会打开它听那些听不懂的新闻还有样板戏。这也许就就是最早的启蒙教育。

    除此之外就是等待,等着妈妈下班回来。爸爸已经调回本地,但是工作特别的忙,有时候要下乡。他的交通工具是一匹特别漂亮的大白马。有时他会把马骑回家。

    即使妈妈下班回家,也没有多少时间顾得上我。家里还有三个哥哥,还有大堆的家务,有时候晚上还有政治学习。我只能远远的看着她忙碌。

    小时候体质特别弱,容易感冒,扁桃体发炎,高烧。家里常备各种消炎和退烧的药,我病了妈妈就找出来给我吃两颗。

    我一个人躺着,持续的高烧让我生出某种幻觉。我一直昏睡,妈妈回来把我弄醒给我喂药。高烧渐渐退去之后是浑身的冷汗,还有近于虚脱的感觉。我一个人躺在炕上,看到的还是窗外清澈的蓝天。

    在多年以后,妈妈曾说,有时候我烧得特别厉害,晚上她就一直抱着我。漫长的黑夜里她不止一次的感觉我快要死了,她想着就这样抱着我看我死掉也好。一个母亲的本能和她的生活经验告诉她,我这样一个孩子,活下去不知道会经历什么。趁着小还不懂事的时候死在她怀里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但我还是一次次的活过来了。每次看见我又睁开眼睛,开始有了精神,妈妈就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吃东西。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没什么好吃的。她找出家里最好的白面,擀一碗白水煮面,放上酱油醋,放点葱花,淋点生的麻油。一直到现在,我生病的时候还是想吃这种面,只是我自己永远做不出那种味道。

    那时候吃供应粮,家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每天吃的都是那种便宜又扛饿的莜面,一个星期才吃一次白面改善一下,白面也是又黑又粗甚至还有沙子。妈妈常和哥哥们说,凑合着能吃饱就不错了,三年困难的时候我们都是上山挖灰菜吃的。

    每年寒暑假,哥哥们的同学就会到家里来玩,家里聚集着许多男孩子。这大概也是我最不孤单的时候。后来大哥到农村插队,二哥被父母的所谓历史问题连累不能继续上学,进工厂做了工人。家里只有最小的三哥。夏天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出去玩,用儿童车推着我。那大概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玩儿男孩子的游戏,比如打仗,每个人都有一把枪,我和哥哥的枪是爸爸用木头给做的,还刷了黑油漆。他们告诉我只有司令才能用手枪。除了我的娃娃,那把黑色的木头手枪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除了和那些男孩子一起玩抓特务打仗,附近邻居家的孩子也会来找我玩,年龄都差不多大,我们一起玩过家家。她们是我最早的朋友,有的几十年过去直到现在还是朋友。只是没有玩儿多久,她们都陆续上了学,很少能再来找我了。

    她们都上学了,她们都会写字了,她们都有了老师和同学。

    爸妈也不是没有想过送我上学。他们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已经确定一生连路都走不了的孩子,如果再没有文化,生活会更加没有指望。他们去学校问过,但是没有学校肯收我。他们说这样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孩子将来有人养活能有吃有穿就不错了还上什么学。况且爸妈都要上班,都很忙,也没有时间精力太多顾及我,他们不可能像许多年后的感人新闻中的伟大的父母一样,送残疾的孩子去上学,自己守在门外。

    这件事就这样被永远的搁置了。也就是说上学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与我无关,就像这个世界上许多人一生下来就可以天经地义享有的东西都与我无关一样。

    后来,在许多个无眠的黑夜我凝视望不到边的漆黑时一直在想,当初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可能上学。也许真的是没有可能。不是我真的不能上学,是某些人的想法不容置疑地阻止了我。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国家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用新闻上的话说就是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但那些固有的想法依然和几十年前一样没有改变,以一种强大的力量阻碍着我。我应该待在人们认为我应该在的地方,以人们认为我应该的方式存活。总之一句话,这个世界不是给你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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