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第一章：签订离婚哭协议

书房里，昏暗的灯光照在桌子上那份离婚协议书上。

霞微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本来就稀少的头发好几天都没有清洗，这会儿都油亮亮地粘在一起紧紧贴在脑皮上。虽然清明已过，但陕北的榆林市是没有实质上的春，房子里冷得她两只手直哆嗦，身上的粉色呢子不但阻挡不了入侵的寒意，而且也留不住身上本来的温度，只好任凭里外的寒冷肆意撺掇。她盯着纸上黑色的方块字，并不想看清一个字，只是越看越模糊。

突然，几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打在纸面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见泪水迅速渗染开来，霞微一只手慌乱地擦拭着两个眼角，一只手的几根手指极快扭转过来配合着扯起白色毛衣的袖角，再送到纸上湿润的地方不断地上下点起来，试图把泪水吸干。

书房不大，靠东的墙面紧贴着一个大大的书柜，里面放满了书，一半是儿童读物，一半是霞微喜欢的各类书籍，中间一层立着四个精美的笔记本，那是她几年来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小说，电子版还刚刚被一个较有名的网站签约，本该开心的情绪，却被面前的一纸离婚协议书压抑得透不过半点气息。

“签了吧，结婚十八年来，我们的想法从来就没有相同过！”背靠在门框上的海水红肿着双眼，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身上那件皮衣几个月来就没有换过，这个年龄的男人，似乎已经不注重穿着了，即使一年不换也都无所谓。他没有看桌子上的纸，却盯着霞微因抽泣而起伏的后背，看似漫不经心的脸，却露出深深地疲惫，昨晚整整一夜，他并没有合一眼，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他潜意识里并不想这样做，但只要回想起儿子对他破口大骂的情景，藏在骨子里的恨意如汹涌的浪潮，一波未平，又一波来来临，搅得心神难安，总想撕碎些什么才能解痛，此刻，他再也不愿意在这段三观不合的婚姻里苟且了，“我真的已经受够了你的想法，看看你把儿子教育成什么了！都吃起人了，唉……”

“其实……我也受够了你的想法，尤其是做法！”霞微心痛极了，想起一大一小两人无数次斗争的场面，心更寒冷。长久以来，儿子与老公就像两块巨大的石头，时常把她夹在中间，如今已经无了人样，少了原则，更没了快乐，她小声地喃喃，更像是自言自语，因为她知道不管说什么，他从来听不进去。

“受够了？受够了还愣着干什么？快签，签完我走！”海水本来平静的情绪像炸弹一样被霞微的话给点燃了，火药味瞬间充斥在整个书房，他几步并作一步立在霞微旁边，伸出激动的手指，重重地敲击着桌面上那两张离婚协议书，仿佛要把所有的火气通过一根手指的跳动发泄出去，而手指落下的地方恰好是“离婚”二字，他的声音炸雷般冲击着霞微的耳膜，“我对你可以了吧？啊？房子你住，车子你开，我净身出户！难道还不够？快签！签了我立刻离开，早不想在这个家待了，但我唯一的要求不会退让，女儿必须归我！”

霞微面无表情，没再说话，这种嘶吼她早就听习惯了，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到无奈落泪，再到现在的无惧也无畏，既然决定分开，一切争吵都显得没有意义。早在前些天，和儿子最后一场斗争结束后，海水提出离婚的想法时，她已经想清楚了，既然两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分开或许对两人对整个家庭都好，尤其对快要中考的儿子更有利！况且，她并不打算真正离开这个家，对婆婆、女儿和儿子的照顾会一如既往。至于家产，她早就表过态了，什么也不会要，什么也不会争，本就出身小山村，一路吃苦走过来，嫁进这个家原来和睦的家已经算是前世修来福分，这么多年来，公婆尊重，孩子孝顺，以前的海水对自己的好也没得说，只是儿子长大后，家里的一切都变了。

至于现在，每月的工资也足够她日常开销，比起小时候的艰苦生活，似乎依然活在天堂般满足，即使离婚后全然接受对儿子接下来的抚养，霞微也信心满满，比起心里的苦，身体上的苦根本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霞微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笔，在眼泪打湿又晾干的地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再打开海水早已备好的红色印泥，一蘸，再一按，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想离开当下这个深深的漩涡。穿过客厅，她径直走向门口，换上鞋子，提了包，走出门。

走进电梯，霞微再也止不住眼泪，放声哭了起来。

电梯很快到达地下二层停车厂，幸好再没有遇到别人，她小跑几步，上了那辆跟随自己十多年的白色小轿车。

霞微又手紧握方向盘，凭凭眼泪决堤的泉水般流过发烫的脸颊，时不时有车从后面超过去，发出惊悚的划鸣，每当这时，她下意识踩踩刹车，眼角的余光里，收纳了沿途闪耀的灯光，却便此刻的夜更加的黑。

不知哭了多久，不觉间，车子驶进了国道，霞微才意识到离家太远了，得调头回到市中心。于是，她挤了挤眼睛，顺手打开左转向灯，车子很快调转过来，还没来得及踩上油门，一道亮光从后视镜上闪过，“砰——”一声巨响伴着猛烈的撞击，霞微跟着车子快速向右侧的马路丫子上冲过去。

“被撞了！先稳住车子！”刹那见，恍惚中，霞微脑中清晰的有个声音响起。她赶紧凝神聚力地将方向盘死死地控制在手中，寻着一缕清醒的意识，在车与人，力与力的平衡中奋力左转方向盘，并缓缓踩下刹车油门，仅几秒钟，车子安全地停在了路边。

车终于停稳的瞬间，才感觉后脑勺右侧靠脖颈的地方疼得燃烧，左手上去一摸，发隙间，一个孔状地儿湿漉漉的，再压过去，脑壳明显的不平整了。

“不妙，脑袋开孔了！”她想着，缩回手借着路旁的灯光看去，一片殷红附着在几根手指上，“天哪，脑袋真的开孔了！当务之急应该给海水打电话吧，不行，我们正在办离婚手续！先找到手机再说吧！”于是，霞微一手使劲按着伤口，生怕血流过多，一手寻着手机，竟一时间找不到它的踪影了，找了又找，眼神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睹上了，什么也看不到，脑袋上拇指大的圆形孔却好像鬼使神差般出现在视线里。

努力再找，足足找了好几分钟，却发现手机就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抓起手机，一时间却不知道打给谁，正在绞尽脑汁的想着，车门被拉开了，几个男人的脑袋凑过来，神色显然有些慌张，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哦，我的脑袋开孔了，还流着血！”说完，一股冷气从车门外扑进来，直往霞微的身上涌，她看了看弯腰盯着自己的几个人，其实也没看清他们长什么样，只喃喃地说了句：“我很冷！”

“先把门子闭上，赶紧打120吧！”其中一个人说着把车门闭上了。

霞微知道救护车很快会到，便什么也不想了，只按着后脑勺的孔一动不动地坐着，内心竟出奇地平静，眼里没了泪水，没有想被撞前在书房签离婚协议的事，也没有想是谁撞了自己，车又被撞成什么样了，更没有思考应该依靠谁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只是等着救护车的到来。

再收回手看看，有血，但并不是大量出血，她倒想着，是什么使后脑勺开了这样的孔？思来想去，没个结果。

坐了一会儿，一辆大货车停在她前边。紧接着，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到了，刚才的几个人轻轻打开车门，一穿着蓝色棉服的女护士请霞微下车，并让她再上另一辆放有床铺的车。霞微已经接收不到外界更多的信息，走过自己的车尾时，才看见整个车尾被撞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她不禁说道：“怎么会撞成这样！”

“车你就别管了，我们会给你修好的，当下，你赶紧坐车去医院看病，放心，一切有我们呢！”一个声音响起，不带半点恶意，只有责任和担当，但霞微根本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也顾不上担心更多，只凭着信任和无奈跟着护士上了车。

坐稳后，车子开动了，不一会儿，车停下了，她麻木地下车后，来到一间冷清的急救室，坐下来，一位男医生走过来，一脸的淡定，白大袿十分清楚地印在霞微眼中，她不禁全身哆嗦起来，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太冷。医生看了半晌也没寻出哪里出血，霞微还是寻着那一缕清醒把伤口指给医生看。

医生用戴着白手套，把霞微的头发拨了又拨动，终于看清楚了，若无其事地说：“哦，看来伤势不太严重啊，先拍个片吧，如果脑内没有损伤，这点外伤不算什么的！你不用按了，基本不流血了，带身份证了吗？家人呢？”

“没带。家人出差了！”霞微凭机械地回答，并没有抬头看医生，依然坐在黑色的椅子上打着哆嗦。

这时，两个男人走进来，见霞微的状态，语气很温和：“是不是害怕？”

“哦，我很冷！”霞微抬头看了看，声音很熟悉，却依然没捕捉到一点两人具体的长相，只见两个黑压压的人影，靠后的一个男人将自己的外套脱下，上前一步递过来，说：“给，你先把我的衣服穿上！”

“不不不，没事！”霞微赶紧委婉拒绝，再冷，她也不会穿陌生男生的衣服，尽管是他们开车撞了她，不过，她心里深知自己太大意，不专注开车在先才导致这场车祸，幸好只是车被撞坏了而已，因为她深信宇宙会眷顾自己，至少目前人还清醒并看来起很好。

“那你记得自己身份证号吗？”医生问。

“嗯。”霞微应了一声。

“你们俩赶紧给她卡去，一会安排检查。”医生转向那两个男人，他们显然是大车司机。

“好的。”拿着刚脱下外套的男人回答，转而找了纸笔，再走到霞微身边轻声问：“你的身份证号是？姓名是什么？”

“6127……”霞微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认真。

不一会，卡办好了，霞微走进检查室，独自爬上窄窄的床，躺下来，把头伸进圆形仪器。闭上眼，深呼吸，周围一阵转动过后，医生宣告检查结束，让去外面等。她再次返回急救室，等着检查结果。大约20分钟左右，结果出来了，除了皮外伤外，脑内稍有余血，得住院观察并马上输液治疗。

接下来，医生在霞微的伤口处缝了几针，上了些药，打了一针破伤风。

两个男生赶紧办理住院。

霞微躺在床上，雪白的四周被灯光照得耀眼，她闭上眼睛，脑子里依然空白。

两个男人坐在蓝色的长椅上，看着霞微，其中一个人向前探了探身子，说：“这样吧，我们估计了一下，修车大概得七八千元，加上住院看病的费用，有及事后的磁共振，我们给你两万元，你看怎么样？”

霞微听得有些不大清楚，加上事后恐惧，并没有反应过来。

“你看看，我们开大车也不容易，况且，国家规定我们大车本来就不可以在国道上跑，经公对我们损伤实在太大了，不瞒你说，我们的车还超重……”另一个男人赶紧补充说。

霞微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讲条件，她想：“车能修好就行，自己本身有错，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够用就好。”她睁开眼，嘴角微微上扬，说：“多了，给一万三千元就够了！”

两个男我面面相觑，好一会，一个男人站起身，高兴地说：“好，我现在就转给你！”说着，他几步走到霞微身旁，打了收款码，一阵操作过后，霞微的手机上出现了一个上万的数字。

“你们可以走了！”霞微说。

“那你？”付款的男人说。

“我的家人一会到，放心吧！”霞微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吧，感谢你，那我们走了。”还是刚才的声音。

“嗯，算是都给我们买个教训吧！”霞微想这样说，但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心想：“总算从一个漩涡里走出来了！”

直到两个男人离开，霞微也没看清楚他们到底到什么样子，见两团黑影消失在白色里，长长地呼了口气，平躺下来，睁大眼睛看着挂在上方的药水瓶子，药液一滴一滴地落下，再经过细长的管子通过针管流进血液，突然，一阵凉意遍布全身，她想儿子白启了，脑海里竟是儿子和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时间就像大海，而回忆却是大海中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