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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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30年代生人,出生的时候家族已凭借祖传药方声名鹊起,是家里的大少爷,衣食无忧。
我妈说他六岁就没了生母,没几年就有了继母,所以他到老了都依旧感觉缺少疼爱和安全感。
他在我小的时候讲给我:
他说他小的时候上私塾还有书童伴读,那个时候没羡慕死我。在那个年代,他上过大学,学过化学,会说俄语。
他说他小的时候被一个日本军官看上差点带回日本,幸好他奶奶把他藏在凉席里立在墙角躲了过去。
他说姥姥和他是指腹为婚,他说“我们那个年代啊,就是门当户对!”——至今他们携手近70年风风雨雨。现在看当时的婚纱照,唯以惊艳赞叹...
后来家族生意越做越好,满誉津京冀,全家搬迁天津,老妈说著名的天津力生制药厂前身就是他家族的产业。
他说在天津自己淘气,用砖头丢壁虎结果砸破自己的脑门。还有次在城门下钥的时间没赶回去,在城门口骂了日本鬼子被扇过耳光。他说他差点就要上朝鲜战场结果被他奶奶死死拦住。
我听到过他家族里的故事:
姥姥说那个时候他家可没亏待过一位丫鬟和长工,吃西瓜都是不分身份坐在一个摊上随便吃,最后记账从来不付现钱。
他曾半开玩笑说,到现在北京海淀区还有“咱家”一栋大别墅呢!
老妈说他曾经住过的大房子现在改建成了天津的一所小学。
院子里有位叫他“大少”的爷爷说,“电视剧《大宅门》不就是讲的咱家的事儿么!”
老妈说想当年他出门时前后跟着的人加起来的阵势才叫做排场。
他曾那么潇洒过...
惋惜的是,他没经历《大宅门》里演过的后期的光荣与兴旺。
当历史狂潮不可逆地袭来时,他带着厂子、部分工人,举家支援西北。再后来他带着“资本家”的高帽子,被抄过家游过街剃过“阴阳头”关过牛棚见过一起“住”的人绝望上吊。
他把家人送回老家,一个人在苍茫广阔的西北坚持着。
后来的后来,褪去一身“华服”,他也是平凡人了。哪怕那次历史狂潮让整个家族变得天各几方:东部和西北部的距离,东、西半球的距离,整整12个小时时差的距离。
经历过厂子兼并、重组直至破产倒闭,可他依旧乐观,他从来没有埋怨过“从前”,从来都是笑着说“以后”。他做过药剂师也卖过肠子甚至看过澡堂子,只要不离开他的“厂子”。直到现在,哪怕“从前”只留给他年轻时荣耀的0.1%,他也依旧热爱他的国家尊重政策决定笑谈实事。
他是院子周边所有商店超市里念叨的风趣“老爷子”。
他是院子里最受尊敬爱戴的几位老人之一。
他懂球会品酒能写对子。
他应该是全省资历最老一批的民主党派人士。
他受过省委领导探访却依旧自认平凡。
他参与过我的成长:
小的时候我耍倔被老爸打,他说老爸应该去监狱看管犯人而不是管他的宝贝外孙女。
小的时候我发烧输液导致心悸,他说没多大事儿,然后背着我爬医院的四楼去做检查。
小的时候每次晚上赖在他家不走,就是为了跟他挤一个被窝听他“胡编乱造”济公的故事。
上小学每天7点他准准出现在我家单元口等我送我上学无论春夏秋冬。
上了初高中我改骑车上学,每隔一天中午去他家“蹭饭”,他总提前买好东西让姥姥变着花样给我做。然后偶尔神秘兮兮,他说哪哪哪开了新的馆子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回来。
上了大学他突然一下病了,我妈说可能是牵着他的那根“弦”断了。他在我的印象里开始慢慢有了变化,但他总说你看我怎么样?气色不错吧!其实我知道,那种自我安慰有时候他自己都不情愿相信。
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记得小学写作文描写他的时候为了加工,杜撰说他“头发上有些许银丝”,后来发现慢慢都变成了真的。
他的饭量一点没变但脾气越来越大,我有过对他的不耐烦,我妈说病变让他性格开始改变。
可他老说给我的话一点没变:
他说满大街小姑娘,就我家甜儿穿啥都好看!
他说我家甜儿做事情不干则已,一干绝对没话说。
他说我看现在小年轻都穿的xxx,看样子可流行了,要不我给你钱你也买一件!
他说该买新衣服了昂,可别给你姥爷省钱,你姥爷工资都还没花完呢又要领工资啦!
他说全家几个孙子都在外面,你可不能再走了。
他说你姥姥最近可爱吃xxx了,其实我知道是他这个老小孩又馋了。
......
渐渐的,他说的话内容越来越单一也越来越少。
长大,最残忍的应该就是他在陪着我成长,我却看着他衰老直至离去。
我想,我学的会他口中说的“咱家的孩子做什么都要有派儿”,却始终学不会他面对逆境强压的坚韧劲儿。
老妈说他唱着歌进了病房,在ICU还耍小孩脾气不戴氧罩,医生说他呼吸渐渐微弱直至停止的样子非常安详......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些杂七杂八的文字,我想,也许是怕等有一天我也老去至此,会忘了什么......
他。我姥爷。2018年10月14日凌晨4时55分离开了我,享年85岁。
他离开的第一天,非常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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