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下来,雪都救不了,台灯下的空气闻起来像山楂。
小孩缩在写字台前,读一本破旧的书。暗红色的封皮被翻得太多,连着几页目录掉在地上,他不情愿地拔出脚,抖开被食堂婶子催着裹在腿上的花毛毯,弯腰往椅子底下摸。
冬天外面黑得早,晚饭前漫长的等待时间常常是幸福的。小孩本来也不怕冷,书桌三面厚实的木材挡掉了许多过堂风,像童话里燃着火苗的大壁炉一样暖和。
书摊开在三分之二的位置,小孩有些紧张,因为马上就要读到他最怕的那一段了。
他对气味很敏感。每次一有什么大人物光临孤儿院“送关怀”,汽车尾气老远飘进来,他总是第一个闻到,以至于人家进了屋,他还把鼻子捏着。庄老师不骂他,还爱把贵宾请到他面前,专门看他摆臭脸。但庄老师还是很坏,总在他老实看书的时候说吓人的事儿。
“呦,历史书你都看得懂?”庄三讨嫌地掰过小孩的手看了一眼书脊,“我告诉你,你往后翻,我给你找个好玩的。”
小孩瞪着他,熟练地表达出“厌弃”两个字。
“来,我看看啊……这儿,这段。”
小孩凑过去,嘴里念叨着读,突然停下,一阵鸡皮疙瘩爬上后背。
“知道这字念什么吗,劓,自己查查字典,偏旁部首查字法,上次教你的,会使了吧?”庄三松松垮垮地耷拉着眼皮笑。
小孩闻言拉开抽屉第二层拿出字典快速翻起来。
“哎,小子,你记得昨天来那个男的,他就是当官搞法律的。下回再掐鼻子让他看见,以为你嫌他臭,准给你抓走,把鼻子割了,嚓!”
小孩捂着鼻子跑开,使劲把强烈的画面感赶出去,换成给字典和那本书分别增设一块精准定位的雷区,以及两个小时不想和庄老师说话。
关车门的声音突然传来,那力道和随之而来的高跟鞋响儿听着就很熟悉。年纪稍小的孩子们聚在大堂看电视,此时作鸟兽散,跑进饭厅在长桌子边排排坐好。有个嗓门儿大的喊了,“‘二小姐’回来了!”
小孩从一有动静开始数,数到二十才合上书,跳下椅子往外走,结果在饭厅门口被“二小姐”逮了个正着。“你咋还在这儿站着?还不洗手去!”小孩心下懊恼,今天坐得腿麻,走慢了,该少数个五秒才好。
“今年该走的都走了吗?就这么几个?”“什么叫走了,你看你怎么说话呢……”“不对吧,往年还有落下的呢。”“往年是往年,今年先看今年的,累不累……”“哎,你过来。”庄小姐突然想起来了。庄三看着小孩在饮水机旁边磨蹭了半天,这会儿应声回过头,一步步走到洗手池前。
“他都多大了,你用不着……”“你上几年级啦?”庄小姐蹲下身平视他。“我没上学。”小孩煞有介事地先看一眼庄三,再对着庄小姐委屈巴巴地说。
庄小姐腾地站起身,抱着手臂瞪着庄三。“你干嘛啊,我寻思着……”“他都九岁了!”“你不知道,这小子跟别人不一样……”“不一样?你祸害你自己还不够吗,这院里的孩子迟早都让你给耽误了!你告诉我他哪儿不一样!你告诉告诉我?”“他……比较聪明。”
小孩不自在地耸耸肩,一阵窃喜,但为了实现上学的伟大事业,必须忍住抽动的嘴角。
“聪明?聪明到不用上学,跟你一样?长大了也回这孤儿院待着,跟你一样?明天我就带他考试去,看看到开学,能塞到几年级就塞到几年级去……”“明天?不是,咱们怎么也得等秋季招生吧,哪有这时候……”“等等等,你以为孩子的时间都和你一样不值钱吗?他一天也等不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小孩听着,心想这伟大事业多半是成了,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关于上学,他其实没有太大的期待。他从来不像庄小姐、像所有大人那样看不起庄老师。庄老师明明是个了不起的人,这一屋子的书都是他读过的,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疑问都能在他那里得到答案,而别的大人只会敷衍了事,叫他去小花园和小朋友们玩沙子。
但孤儿院的日子总是一成不变的,小孩想出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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