锥心之痛生快意,岸然道貌纳鬼胎
孟铎这几次回来,在路灯下,公寓宿舍楼底总能碰见一只白猫,它也总会跟随他走一段,有时还会凑上来蹭蹭他的鞋。真是个奇怪的生物,它是自由的。他蹲下来,轻轻抚摸它柔软的毛,它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接触,撒娇般仰起头,嗲嗲叫唤:“喵呜—”往常,他头也不回就上楼了。这回,看着它水灵灵的蓝眼睛,他推开门,朝它点点头,它竟然跟着进门了。“Good boy——Shadow.”他俯身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他将事先准备好的牛奶和猫粮分别倒入两个浅盆里,白猫欢快地奔过去,迫不及待地舔食起来。他的快餐也由智能一体柜加热妥当,推送到他面前。他在猫对面的餐桌边坐下,吃晚饭。这是他第一次与另一个生物,在同一个封闭空间内共进晚餐。虽然听上去古怪,但这就是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现在,如同猫儿伸着粉红色小舌头舔舐的那盆牛奶,荡漾出的层层涟漪,他预感到自己的生活将会发生变化。
“熄灯者”可以养宠物,因为它们不会出卖主人,不会泄露秘密。不过,即使如此,这些动物也要经过公司检查审核,他已经送它去过他的专属医疗官那里了。前“6号”杜松曾养过一条安静聪明的拉布拉多,孟铎那时经常在清晨和傍晚看到他牵着它在楼下花园里兜圈子。杜松意外身亡后,这条不知名的狗,也被公司处理了。至于怎么处理,去向如何,不得而知。不过,这件事还是要向医疗官报备一下,美其名曰防止传染病,天知道他们会在动物身上做什么。
这几天都没任务,除了每日例行向医疗官贾云报告外,他基本没出过门,宅在家喂喂猫,刷刷剧,虽然都是些挺无聊的剧,但比充斥着智能冒牌货的各类广告强一些,起码比较有人味儿。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开始在乎这类琐事,是在多久以前?记性不错的他居然想不起变化从何而起了;在这之前,他从不在意人情,反正除了工作和休息,他没必要跟别人建立任何联系。不知何时起,他开始与贾玉微笑着打招呼,甚至会简单地聊几句—虽然多数是工作。他倒了杯冰镇果汁,慢慢品尝,这种高糖分的饮料仿佛大脑的润滑剂,能让他大脑瞬间清醒。
贾玉将自己的纤纤玉手和前臂伸进一个喷雾罐中,一种透明液体化作的雾气立刻笼罩住她的手臂。这是种兼具消毒和隔离作用的快干凝胶,有良好的韧性,只需十几秒,就会变成紧贴皮肤的“手套”,经紫外光扫描照射确认没有漏洞后,她开始操作摆在面前迷你手术台上的工具。如今这样的操作都可以用智能机器人代替,但是贾玉还是喜欢亲自动手。因为她觉得,在机器面前可以伪装得很好的人,在人面前很可能露出破绽,尤其是她这样经验丰富的医疗官。别看她外表像个才大学毕业不久的女孩子,实际已经饱经历练,否则也坐不上这个位子。况且,她也有自己的目的。
她瞟了一眼另一边的试管架子,一枝半开的红玫瑰插在一根细长的试管里,明艳可人。她的目光并未因玫瑰而温暖,还是像冰一样寒冷,不愧为“冰山”的绰号,隔着透明无菌口罩对孟铎说:“你这是在向我献殷勤吗?你以为一朵花就能收买我?”
“当然不是,”孟铎也微笑着回答,他伸着消过毒的左前臂搁置在手术台上,伤口看上去很可怕——皮肉外翻,血肉模糊。“您在我眼里,就像这朵玫瑰,美丽高贵,不可触及,只能仰慕!”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声调不高不低,他注视着贾玉的眼睛,让她感觉到真诚又有点压迫。
“还从来没有‘熄灯者’敢对我说这种话。”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知道,所以我内心诚惶诚恐。”他也压低了声音。
“这不像你,从哪学的这套?”
“各种狗血爱情剧。”他扬了扬眉毛,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决定不给你打麻药了。”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那正好啊,我也想感受一下疼痛。”
“你之前受伤还没感受够吗?这伤口怎么弄的?”
“哦,那只是个意外。shadow,那只猫野性难驯,我给它弄食时,它突然跳上台子,撞倒了暖瓶……那只是没有意料到的、一瞬间的痛。而现在,我想尝试一下缓慢的、被心爱的人伤害的疼痛。”
她直视着他,目光锐利,随即慢慢勾起嘴角:“难道你翻着手腕做事?而且伤口那么整齐?”她才不会轻易上当,遗漏细节,虽然她对这个新“6号”也许不无好感,但她的理性和智商从不掉线。
“怎么可能!”他干脆地回答,“很巧合,暖瓶倒下时,砸在旁边的刀架上,我去扶暖瓶,却被弹出的菜刀切中手前臂。还有,我是左撇子,如果您要问我为何用左手去扶。”他一口气解释完。
“这可真是太不巧了!”她再次在他伤口上喷上消毒液,“明明是只白猫,却取名叫‘影子’,你可真变态!”
“只要您喜欢。”他抿嘴笑着,眼看她执起柳叶刀,刀尖缓缓落向他伤口处,似乎有些犹豫;他却突然抬起右手,握住她执刀的手腕,猛地按下,刀刃切入皮下组织,鲜血汩汩而出,一阵锥心之痛直冲他的脑门,令他倒抽一大口气,随后竟感觉十分爽快。她惊叫着甩开他的手,嚷道:“你疯了吗?!你的手会废掉!”
“您这是在担心我吗?放心吧,这个部位在指深屈肌腱和尺动脉、尺神经之间,不会有大的损伤。就算有,您也能帮我修复,不是吗?”他微笑着,嘴角因疼痛的余波而微微抽动。
孟铎感受着这伴随剧痛而来的巨大快感,无比真实,如同之前他故意用刀割伤自己左手前臂一样。他当然不是真的想自残,他非常镇定地动手,只为了一个目的。然而,那个剧痛与快感却激发起之前已经在他心里萌发的东西,某种想要破土而出、蠢蠢欲动的东西。当然,她此时的反应也在他预期之中——疯狂的表象下自有它的逻辑。“贾云和贾玉——这两姐妹,表里不一,又互为镜像,有意思。”他暗自思忖着。
她立刻为他止血,重新消毒双手,更换器械。刚才他那突然的举动带给她的冲击还没消散,她的心咚咚地疾跳,胸口喘息不止,虽然她表面上还是冷冰冰的。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感受新鲜而强烈,差点让她忘了自己的使命。为什么这个“熄灯者”会爆发出如此强度的情感?难道实验室的药剂失效了吗?“熄灯者”身体某处埋有微型纳米药泵,定时定量自动释放某种抑制情感的药剂,通过定期系列检查和每日例行谈话,包括做梦情形的记录,来判断药物效果。这种情况,有失效或至少减效之嫌,无疑必须上报。
她边思考对策,边用电动微型吸泵从他的前臂伤口深处吸出一粒柔软的球状乳白色纳米芯片,已经被严重损坏,这是用于监视“熄灯人”行踪的。她心里忽然产生了别的想法。她凑近他耳朵,耳语道:“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吧?听着,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这次,你欠我的,到时候我会叫你还的。还有,别再装着跟我调情了,你不是我的菜。”
虽然事情有点意外,但目的达到了。孟铎点点头,模糊地表示同意这个交易。“去把‘影子’带过来,我知道你把它留在门外了,我的确要再检查一下。”她取出一粒新的芯片,“临时芯片没法设置个体差异数据,只能用8小时,到时自动溶解,记住,无论你要做什么,你只有8小时。”她用电子显微镜仔细扫描和检查了伤口,确定没有损伤神经血管和肌腱,便利索地缝合了他的伤口,喷上液体消毒护创膏(干后犹如一层人造皮肤般紧贴伤口,隔绝感染,防水),抽出试管里的玫瑰,佯装闻它的芬芳,轻声说。
“哦,是学校的心理督导老师啊!欢迎欢迎,请进——我们家恬恬比较调皮,让你们费心了!”开门的就是有家暴嫌疑的父亲——甄恒。此人穿着整齐的黑色西装,一眼看去,长相倒还斯文,说话也彬彬有礼,资料显示他是个大学实验室高级研究员,怎么也难与“家暴”联系在一起。显然,一个小时前先请陈半秋“黑入”潜蛟公共服务系统分支“防家暴心理督导委员会网络”,篡改他们身份,以“防家暴调查小组”成员及心理督导的身份和孩子父母通话预约家访是恰当的,当然这必须在9:00正式上班前改回设置,虽然仍会留下蛛丝马迹,但若未引起安全后患,以公家的办事效率和态度,多数不会重视,何况还有苏鹮这个挡箭牌。
这男人透过金丝边装饰眼镜镜片注视他们的眼神,谨慎小心又刻意压抑。如今为了有效防止家庭暴力,每个学校和街道都设有心理督导处并联网,先由处里的成员对学生及其家庭进行访谈,若有需要干预的情况,负责人直接向所在片区的派出所所属机构汇报,最后上报市局里“家暴干预中心”,由中心再派专家组成的“预判委员会”,对事件和当事人复审,若属实,则按照严重程度分级,最后按照相关法律条款处罚施暴者,最高处罚十分严厉,施暴者不光要负刑事责任和民事赔偿,隔离他/她与被施暴者,还要剥夺他/她对孩子的监护权,将孩子交由专门的收留机构抚养,帮助被施暴者申请离婚索赔等事宜;当然,也会视施暴者的言行态度给予一定的缓冲期,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施暴者悔悟、不再加害被施暴者,被施暴者也认同他/她的转变,那么在再次复审后,可以暂时撤销处罚;但曾经的施暴者将接受持续时间长短不一、不定时的监督复审,直到委员会认为施暴者改邪归正为止。委员会也要接受相应机构的监督,若当事人遇到委员会不公正待遇,他们可以向公安机关相关部门投诉,涉事委员将被停职调查,若问题属实,将追究其法律责任。因此,所有有家暴倾向的人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一听到孩子学校的“心理督导员”上门,都压力很大。
这间位于市郊的高级公寓,相当宽敞。偌大的客厅非常明亮,清晨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口倾泻到熟栗色的木地板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灰尘,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窗台上摆着一只刻花玻璃瓶,里面插着十多枝土耳其哈尔费蒂黑玫瑰,高贵神秘。女主人站在客厅玄关处迎接他们,跟他们简单寒暄几句。她长相清秀可人,只是神色有些疲惫,盘着头发,脖子上戴着条三层细珍珠组成的颈链,穿着藕荷色长袖连衣裙,裙子上布满精致的暗花花纹,裙子长及脚踝;脚上趿着米驼色皮凉鞋,秦归日注意到露出的足踝处穿的是黑色丝袜。她绞着双手,微笑着、有点局促地将他们引入到沙发上落座,马上转身退去厨房,亲自将准备好的茶点饮料端上来。屋里冷空调开得很足,秦归日下意识地紧紧并拢双腿、交叉双臂,试图保暖,甄恒见此,马上朝夫人点点头,她立刻快步走进房间,从壁橱里拿出两条轻薄细软的羊绒毯子,给秦归日和庄知蝶盖上,他们还没来得及说完“谢谢”,她又起身进了儿童房。
“甄先生真有福气啊!有这么美丽又贤惠的夫人。”秦归日打破有些沉闷的气氛,开口道。
“啊,谢谢—”甄恒得意地笑着点点头,“内子喜欢做家务,我们结婚后,她就不工作了。她做事很仔细的,比现在那些什么家用智能机器人不知要强多少呢!不好意思,她现在要看着恬恬做作业,这孩子不盯着点不行啊!”
“甄先生,我们今天来是想了解一下恬恬的......”秦归日觉得他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她不想和他兜圈子。
“老师们,恬恬的生活环境不好吗?她想吃什么、穿什么,我会给她最好的;想学什么,我给她请最好的私教;我不相信保姆,不管是人还是机器人,所以由她妈亲自照顾她,我虽然工作繁忙,也尽量抽出时间陪伴管教她。请问,这有什么不妥吗?”登门前一刻钟,按照规定,庄知蝶已经将大致情况通过电子快件向甄恒做了说明,所以此刻他觉得自己掌握了主动权,便滔滔不绝。他的声音还是像刚才一样温和,但语速明显加快了。
“您误会了,孩子并没向我们抱怨什么,不过说她经常做噩梦,我们担心她是否因为课业繁重导致压力过大,才老做噩梦?”
“做噩梦?”甄恒不以为然地笑笑,似乎松了口气,“大概是我们望女成凤,有点操之过急了。不过,你们也知道,如今这社会竞争多激烈!别说人与人了,连人工智能都来抢饭碗,听说以后还会出现人机相联。人类在加速进化,我们这代人活得已经非常吃力,每天都有无数的新东西要学习、要消化,稍一松懈,就会被淘汰,何况她们这一代—”他指指壁橱里的三维电子相框,里面一个胖嘟嘟的可爱女孩,那是他女儿甄恬更小时的影像。
秦归日和庄知蝶附和着同意他的说法,秦归日甚至有些迷惑:此人分明是一个焦虑的父亲,怎么会家暴呢?不过他们两都是单身,无法体会为人父母的感受。除非你有过类似经历,否则不可能“感同身受”,也不可能由此判断事情的强度和阶段。那么更有必要与这个孩子当面接触,秦归日想起刚回国时参与的第一个“殓梦”案例,那个小女孩正是因为身患重病,才噩梦不断的。
“甄先生,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恬恬现在需要专业的帮助,我们只需要大约十分钟,这对您对她都好。而且,”她示意庄知蝶(他以助手身份出场)取出一个电子软屏,轻轻一甩,展开呈巴掌大小,闪动着一张表格和一些文字说明,那是半秋从委员会网站上下载下来的,“我们是公务在身,必须有个交代呀!请您务必配合。”她这番话说得软硬兼施,进退有度,庄知蝶听得很佩服,果然是在世界顶级画廊担任过经纪人,跟十年前大不一样了。
甄恒沉默了一会儿,他显然不愿意他们接触他女儿,原因不得而知,但秦归日刚才那一席话说得他毫无推脱的理由,虽然不甘心,也没法反驳她。“好吧,就十分钟!”他最终还是松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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