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我们有一位非常好的英语老师,说起来,在他的身上,也诉说着一代追梦者的成长故事。
1972年,尼克松访华,紧接着中日建交,中央忽然发现外语人才需求极其紧迫,于是安排广播电台办起了外语教学节目。所以,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高挂在村子上空的高音喇叭,忽然就莫名其妙地响起尼吆呱啦的日语教学声。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村大队干部督学心切,也不是因为村上的外语学员多——后来事实也证明,一个都没有,而是因为每天的那个时段,广播电台里,除此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转播了。可是在我们的黑池南社大队,却有一位模范听众,他正是我们的邹升华老师。
在别人听来,收音机里忽然传出的这种咕哩呱啦的声音,固然洋味十足,却也古怪莫名,无异于天书。但他却瞪大了眼睛,伸直了耳朵,没过几天,硬是扔下锄头,跑到县城去,给自己搞到了一套英语听讲用书。
自此之后,他一刻都不愿意耽搁,一刻也离开家里的那台破旧收音机。先预习,再听讲,后复习,把所有的时间充分利用。夜里点灯熬油自不用说,有时候,白天下地干活,还要把宝贝收音机背在身后,一旦休息下来,就蹲在地头,把自家的宝贝紧紧贴耳朵上。社员们都说他疯了,私下里叽叽喳喳,免不了一番讥笑叹息。可是,那些有点见识的人,却认定他真真正正是一个有志青年,心下都给他竖起了多年不曾给人使用过的大拇指。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师母,一位美丽大方,既贤惠又能干的妙龄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他也如愿以偿地建立了自己的幸福之家。
1973年,邓小平复出,高中开始集中招生,他的人生随之迎来了真正的转机。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黑池高中恰好迎来了一位了不起的英语老师,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高才生李瑞礼!他嘴里念叨着“得遇良师,人生大幸”,心中如饥似渴,不住地给自己添力加码。一有机会,就跑到李老师办公室,把遇到的问题,随时请教。不料,两年的高中生活很快结束,他又不得不回到村子里,继续把收音机紧紧抱在了怀里。
1977年,恢复高考后,他也进过两次考场。第一次,他扳着手指推来算去,他茶饭不思、坐卧不宁,他伫立家门、引领而望,明明感觉应该来到的通知书,却终究不见来到。他沮丧,消沉,他继续茶饭不思,难以成眠。他抖落灰尘,重新振作,继续应战。这一次,成绩已经超线了,在体检的时候,却得到通知说,腿部有疾,不予录取。他一肚子委屈,躲开父母妻子,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唉,他终于领受到了自己的弱小与无助。
随后,他以民办教师的身份,来到黑池初中,做起了我们的、也就是当时黑池公社两个初中班的英语教师。
当时,我们一直没搞明白的问题是,究竟是英语课程赋予了他独特的自信,还是他的自信,增强了英语课程的独有魅力。总之,从一开始,同学们就很喜欢他。尤其是,他还自带了一个了不起的标签,自学成才!所以,课堂上,发生的任何小插曲,课后都会被拿来津津乐道。嬉笑打闹中,充满了对他的肯定与赞美。
升华老师的特点是鲜明的。他个头不高,身材比例其实也不协调。他的皮肤是光滑白皙的,脸盘也是饱满英俊的,只是颅骨偏长,头大异乎常人。好在他会打扮,浓密的乌发,被剪成一个大平板;头发根根直立,还要从开阔的额头上斜冲上去,让他显得更像一位精力饱满的斗士。他经常脚蹬运动鞋,身着运动衣,仿佛随时都在传播朝气与希望。步子迈得已经够开够大了,身子似乎还不满意,特意前倾,以便加快速度。所以他走起路来,简直像飞,又好像是在蹦在跳。
他大跨步走上讲台,不等同学们道谢完毕,便把手里的教案扔到讲桌上,用浑厚的男低音道:
“上节课,我们学的是什么?我看看,是谁没有下功夫——”
随后,便是一阵东瞅西看。大家心神一阵紧张,却又跃跃欲试。
“It's,怎么读,也读It is吗? ” 他问。
同学们拿不定主意,有人高声喊道:“是的,也读 It is 。”
他追问道:“对不对?大家说,他的这种说法,是对,还是不对?”
这回同学们就吃不准了,很没底气,齐声道:“对——”
于是他说:“你们看,看,城隍爷庙,正对着戏楼呢!”
说话的同时,还要把头向右压,两只眼睛直瞅自己的食指,仿佛那边真的就有一座戏楼,正好对着一座城隍庙。
他这么一说,同学们就明白了,因为他经常用这种方式,强调自己的否定意见。尽管那时候,对于城隍庙和戏楼,大家头脑中的概念,都很模糊。
升华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要学好英语,就得张开口,张开口!要大胆地念,大声地说!”对此,同学们固然都很认同,可是实际行动起来,却不免要把它当作物理、化学或者生物课,只求记住公式、学会做题,或者说只求会写、会认、会造句子,最终能够应对考试就行了。这种四平八稳、暮气沉沉的做派,以及在他看来,完全是无知、糊涂、浅薄、甚至功利庸俗的认识,包括我们开口说英语时的羞羞答答、畏畏缩缩,都令他非常恼火。他经常厉声传授机宜,“我不管你们怎么看待我的英语课,我只要求你们念,你们说!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只要会念,就能把单词写出来。知道吗,记单词,有的是窍门!”
因此,课堂上,他不但要组织大家开展情景对话,还会轮番叫人站起来读课文,背单词,念句子。可是大家懵里懵懂,个个舌根发硬,磕磕绊绊念下来,怎么听都土里土气,不对味道。他完全相信朽木不折,金石可镂,所以,恨不得马上就在每个人心里燃起一把火。他劲头十足,硬要把音标、语法这些课本里暂时没有的内容,也要一点一点添加进来,传授给我们。课堂时间不够用,便把自习用起来,自习时间也不够用,便把课余时间挤出来,课余时间还不够用,后来干脆把星期天也占它半天。初一暑假,他就给我们系统讲授过《张道真英语语法》最初几章。当然了,不收任何费用。
也就是在那个充实迷人的英语之夏,在同学们中间,传阅过他的那本《张道真英语语法》。拿到手后,我如获至宝,小心翼翼,集中精力兴奋阅读,把前部几章的要点,一概抄录。记得那时候,为了写好英语书法,我还给自己弄到了一支秃头蘸笔。唰唰唰,书写完一行,便像模像样地把笔插在墨水瓶上,让它休息那么几秒钟,为的是品味那种潇洒劲儿。心想,老师们批阅作业,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为了鼓励大家练习口语,升华老师会经常让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门外陆续守候,准备与他当面对话。所以,每天下午自由活动时间,经常就有同学忽然从校园东边的篮球场上冲出来,一边衬衫抹汗,一边飞过人群。不用说,那是预备“觐见”去了。也经常会有过不了关的同学,端起课本,缩着身子,守候在他的办公室门外。表面上看,个个满脸苦楚,其实心里头,也美滋滋着呢。因此,在我们的几位代课老师中,升华老师的办公室门槛,可以说是差点就被踏破了,从早到晚,都有同学进出的影子。
升华老师酷爱运动,打起乒乓球来,反手扣杀,正手拉送,那真是挥洒自如,游刃有余。一有空闲,他就会邀同学在我们教室门前的水泥案子上打几局。要是有谁能和他势均力敌,对打一场球,那会让人自豪羡慕好几天呢。所以,在他的身边,也经常活跃着一群喜好运动的同学。
他对酷爱英语的学生,更是设法鼓励,恩遇有加。自己对着收音机继续学英语的时候,还要把他们叫到自己身边,一起听讲,一切精心指导。学到兴头上,还要给他从教师灶上打饭吃。当时我们那个年级,也就只有两个班。他经常在一班夸二班的学生好,某个女同学又是怎么样克服家庭的重重困难与不幸,埋头学习,成绩佳好;反过头来又在二班夸赞一班的学风好,某个同学,肯用功,能吃苦,一天的学习任务不完成,绝不休息睡觉。自然了,这么一来,同学们之间、两个班级之间,那种比学赶帮的气氛,就更加火热起来了。
他经常给我们宣传我们说,“只要考上北大、清华、北外、北二外,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国之栋梁。现在外语人才,极度缺乏,你们真是赶上了好时候。你们也很幸运!只要能升入高中,就能做李瑞礼老师的学生。其它地方,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条件,嗯?” 说得我们无限向往,心里自然是热乎乎的。
初二第一学期元旦,他还给我们组织了一场英语晚会。教室里桌子围城一圈,留出空场,选出主持人,全程英语报幕、英语串联。印象最深的是,班上的两个女生扮演太太与小姐,倒也落落大方,味道十足。为了这场晚会,升华老师忙前忙后半个多月,不用说,输出了十二分的心血。
可是,随后不久,我们就慢慢发现,在他的心头,明显堆积了一种陌生的东西。果然,春节之后,回到学校,就得到消息说,升华老师不教我们英语了,他被县里抽调,进修培训去了。大家惊呀地张大了嘴巴,同时也好像都舒了一口气,心想,再也没人逼迫我们了。并没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位多么优秀的好师长,更没意识到,升华老师给自己留下了多么有用的知识积累。
此后不久,就有消息传来说,升华老师自己发现,几年前,他第一次高考,被不知什么人冒名顶替了。我们听后,愤愤不平,心下真的替他难过。我们都知道,步入大学求学深造,一直就是他的梦想,也是他对我们严加要求的心力之源。
后来,如他所愿,我们中间百分之八九十的同学,都顺利升入了高中,也有幸进入了大学。可惜的是,自他去进修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尽管他的身影,总会在我的脑际闪现。
多年前,忽然得到消息说,升华老师已经因病去世很久了,我哀伤怅惘,心中涌起一股壮志难酬、人生苦短的悲凉与凄怆。
一团火熄灭了,一颗高尚的灵魂得到了永恒的快乐。同学们都很感念他,感念他像一朵云彩,曾从我们简陋破旧的校园上空掠过,并在我们干枯的心田里,播洒过一阵及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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