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树,我是一棵秦淮河畔寂寞的柳树。
生于斯,我应感到庆幸。凡生于晚明秦淮河畔的,都将与那时的人情风物一并繁荣,载入史册。我这一朝的声色空前绝后,而名冠天下者又属江南。江南风月首推金陵,金陵则必称秦淮。
然而如今我大致的岁数,已经不大有人说得清了,来往的少年、男女和老者,都不能说清。偶尔有些学究样的人,会指点着我和我周边的物什,推算起我应是栽于何时,然而他们对我又不很注意。其实少有人会多看我几眼,在我身旁有更多的东西值得他们流连。
我也不怎么喜欢他们,却和他们有同样的喜欢——我怀念那些旖旎的时光。
在我身旁的秦淮河上,河岸妓家临次,比屋而居,来往的纨绔公子和风流名士数不胜数。在我不远的地方是江南贡院,与我身旁的妓家遥遥相望。一边是飞翔鸾凤之地,一边是徘徊风月之所,而他们很少互相鄙夷,却大概是因为同是寂寞而惺惺相惜。来往的宾客里,我也就只记得这些读书人。并不是我心高气傲,而是这附近的女子常常如此,我久居于此,于倾慕中亦学了不少她们对诸人物的品评。
风月亦分境界,妓馆之间也会相互鄙夷,就像她们屋中的兰花茉莉、红梅绿竹,也大多不正眼看我们这些陪人欢笑的弱柳。
高蹈名士与倾城美人,常常携手踱步于月下,徙倚翘盼。而胸无点墨者只可以乘画舫游荡在秦淮河上,醉眼绮窗丝障,或者听竹肉相发,想入得美人罗帷,却是很难。
其实他们也并非无处可去,只是不大为人所齿。比如有些人家车马喧嚣,来往之人大多醉醺醺的,然而这些总是热闹一时,很少见有回头客,或者有三两次往返的,却也最终不相往来,多得是无情无义的事。这些,诸君不大知道, 我也不能记得很清了。
而有些妓家,少人来往,却逸兴满怀,其间或诗文之高咏,或丝竹之清音,迥然非人间境界。有时家中长日不曾有人走动,姑娘会外出寻访交好的士人。听说他们常忘情于山水,往返于各地,也多是结社会盟,行的是风雅之事。
但无论怎样,这些故事在我看来总都是寂寞。结局如何,我也记不大清,只向诸位简略地说说。
我最得意的时候的秦淮河畔,有名的妓女有百余人。她们最终大多都从妓馆脱身,委身人家,然而婚姻于她们却绝非是个安逸的归所。我约略记得的,只有柳隐被钱牧斋以匹嫡之礼娶回家门,其余大多是妾。——虽则妾亦有很有身份的,像董白、顾媚便很受夫人的以礼相待,而像卞敏葛嫩之人,为强人所害,葬身于草莽者,亦不在少数。其余人或年老色衰,香魂消殁于床榻,或夫君早亡,辗转流落于江湖,细想来全部是泪。
或者我记得这些于她们算一种宽慰?
我不敢揣摩她们的心思,因为我终究为她们所不齿。
可是在我,生得这样招展,只是为了死的时候有人看见。
当我死时,诸君——切莫伐我作柴,切莫任我为腐,可能于何处葬我?虽则我亦不自知彼时我尚有怎样的面目值得诸君怜惜……
而当我生时,诸君……
再莫问我故馆庭前的梧桐如何。
再莫问我旧宅堂上的阿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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