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薯入日常
春夜清寒,小巷幽深。巷口路灯下,一个小摊,极其简易,黑色的小铁锅铺满了烤熟的红薯。炭火,若明若暗,维持着红薯的温度。
想来应该没有比红薯更寻常的粗粮了。胡秉言先生有七绝赞誉:逶迤藤蔓陇间爬,翠叶垂荫掩地瓜。吕宋始发成万历,生烹炸煮烤均佳。这里的地瓜,即红薯。不在意生长的环境,不讲究烹煮的方法,这样的随性贴切,大概也只有红薯了吧。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满满的都是红薯。放学归来,扔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掀厨房里的锅盖。刹那,甜香扑鼻。那是母亲早已备下的,满足了正在成长中的少年对食物的期待和念想。
年轻时的母亲,性情刚烈急躁,对子女从未温言细语。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极少让我们饿着,且总能变换着方式,让我们觉得日常食物的美好,对平淡的日子生出几分眷恋。
隔三岔五,母亲就从地窖里取出几颗红薯,洗净,削皮,切成丝,拌入少许的大米之中,清蒸。蒸熟后,唤名“红薯饭”,成为一日三餐的主食。有时,清晨的阳光从厨房的小木窗照进来,照在母亲盛好的红薯饭,金黄,明亮,内心洋溢着对食物的知足和欢喜。
偶尔,母亲会把红薯蒸熟,捣烂,和上薯粉(薯粉也是母亲用红薯自制的),搓成圆,放入油锅中炸。那是吃不腻的,但母亲不让多吃,怕上火。
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就把蒸熟的红薯切成条,铺摆在洗净的竹匾里,放在晴空下晒。那是童年的零食。常常揣在口袋里,在上学的路上,和最好的伙伴分享。在博物馆工作的朋友去连城出差,带回了连城红心地瓜干,赠我一些,告诉我,那是最好的地瓜干。经过了深加工精包装,从味道到卖相,的确好。但我还是想念儿时农家小院里的红薯干,有母亲的体温和阳光的热度。
少时和母亲种红薯,春种秋收。收成之际,割藤蔓,挖红薯。母亲种的红薯多而集中,一串有四五个,个头硕大,皮相好,看着喜人。但要挑回家,就恼人。几个红薯装一筐,沉甸甸的,格外有分量。少时调皮,往往趁母亲不注意,挑到半路,偷偷扔掉几个,一溜小跑回家。后被母亲发现,引来一顿暴打。成人后,有惜食之情,想来和母亲的那次暴打不无关系。
一直以为,红薯是属于普通百姓家的,在烟火深处,卑微寻常,俯拾皆是。有一次,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席上,在富贵精致的菜品中,看见红薯和玉米、淮山、冰糖芋、南瓜拼成了一盘五谷杂粮,用西兰花点缀着。曾经“羞为王侯桌上宴”的红薯,如今也成了高级宴席上的一道美食。历经百转千回,忽然发现,光阴深处,最习以为常的,最被漠视的,却是生命中最深情,最牵动人心的。
有时想,那逝去的岁月里,若没有了红薯,该是多么的寂寥酸涩啊!有了红薯,日常才有了绵软香甜,有了殷实饱满,也有了在坎坷中前行的勇气和力量。
又是一年芳草绿。乡下的春天,在斜风细雨中浅滋慢长。我想,这样的时节,母亲是一定不会错过的,又开始到陇间翻土栽种红薯。一畦畦的红薯,顺应着季节,爬蔓,长叶,开花。
而我,仿佛还是那个少年,闻薯香欢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