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作者: 向西行 | 来源:发表于2018-02-21 19:59 被阅读10次

    走到“三里湾”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飘起了雪花。迎面来的大货车呼哧着爬坡,雪花在车灯的雾光里密集地飘落,我看见车里的司机紧张地猛打着方向盘。“三里湾”是这段十五公里长的盘山公路坡度最陡的地方,坡陡弯急,很多老司机在这里栽了跟斗,经常有事故车辆的残骸横陈在悬崖下的荒草里。车灯在山路上撕开了一片雾蒙蒙的亮光,雪花在灯光里纷纷扬扬地洒落。如果在大雪封路前走不完这段下坡路,今晚我可能就被困在半山坡了。我松开自行车的刹,车心里一横开始“放坡”。强劲的山风灌进双耳,我瞪大眼镜盯着路面,生怕一不小心就冲到悬崖底下去。

    这个周末我本来不想回去,快考试了,天气又不好,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宁南会有大雪。周五的时候,父亲打电话说祖父有病,山里天气又冷,要我一定回去看看,说人老了随时会有“意外”,我当然知道意外是什么意思。父亲在电话里说,长大了,要有良心。

    上周回去,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给祖父把一星期烧炕的柴禾都备好,把水缸挑满,祖父怕冷,我给窗上又订了一层塑料纸,帮他蒸了一锅馍,什么都安顿好了,我才回的学校。但是他的病我没办法。祖父七十多了,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而且还有结石。父亲在春节后出门打工前带祖父去镇上的卫生所检查,医生说得做手术,祖父听要花钱,还要在身上动刀子,他对父亲说,这个岁数了死就死吧,不挨那一刀。

    父亲在电话里之所以一再强调“要有良心”,是因为我从小是爷爷带大的,姑姑偶尔回娘家也会重申这个议题:“你是爷爷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得有良心,别学你妈那个野货黑心肠”。当然,我上了初中以后姑姑就把后半句省略了。

    走到半山腰,路上已经有了积雪,我不敢再“放坡,”我推着自行车走在弯道上,夜很静,雪下的悄无声息,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渴望快点回到祖父身边。一种隐约的不安使我心里发慌。

    进村子的时候,雪慢慢停了,灰天空隐约透出月光,村子蜷缩在冬夜低矮的屋檐下,稀疏的房屋点缀在沟沟叉叉,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只剩下老人的村庄在夜色里闭着眼睛,吐出阵阵寒意。白天这是一个无声的村子,晚上则是一片死寂的坟地,我一点也不害怕,小时候我跟在祖父屁股后面走遍了村子的每一个地方,村子和墓地就隔一条九龙河,河北岸住活人,河南岸埋死人。我们与死人共生,祖父就住在河南岸。

    没走几步,一声狗叫,引起了全村的狗叫,狗叫声惊醒了村子,整个九龙川的痛觉神经似乎被人用针扎了一下。连风都停止了呼啸,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现在祖父一个人住老村子的一孔窑洞里。窑洞开在南山口一处涯壁上,一条九龙河分隔了祖父和村子的联系,这里远离村庄,人迹罕至。我小的时候临近还住着几户人,后来因为交通实在偏僻,那几户人都迁到河对面去了。后来我们家搬走的时候,爷爷坚决不走,说他住惯了窑洞,住不惯房子。现在南山口这个废弃的村子里就只有祖父一个人住。我念小学时在村子里,每天晚上回来给祖父做伴。初中离家太远了,只能住校。上初一的时候祖父的身体还很好,给我送过几次馍,到了初三,祖父的身体好像忽然就不行了,先是尿不出尿,再是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今年年初小中风之后腿脚也不灵便了。三爷爷劝祖父搬到村里去,说身边没人,死了让狗吃了都没人知道,祖父说说什么也不搬出来。有人说祖父住在坟园里,让鬼缠身了,走不脱。

    我推开栅栏,院子里积雪很厚,大黄狗缩在屋门角的狗窝里应付差事地叫了两声,像是完成了任务似的“吱吱”着又睡觉了,我心里说这狗真越来越懒了。以前听见脚步声大老远就冲上来围着我撒欢了。大黄狗和祖父一起走进我的记忆,祖父有多老这条狗就有多老了。两孔窑洞立在雪地里睁着黑洞洞的眼睛,雪彻底停了,月光透过门口那颗大槐树的枯枝打在屋门上,门在寒风里“咣当咣当”地响,我心里埋怨祖父睡觉又忘了关门。

    我点亮马灯,叫了两声爷爷,窗口的炕上,祖父从一大堆衣服棉被中探出脑袋费劲地想睁大眼睛,他哆嗦着说“冬子回来了,快给我烧炕,我冻死了”。我在院子雪堆里刨了干柴,烧了炕然后有烧了开水。我让祖父坐起来喝几口热水,祖父哼哼唧唧地说“我动不了了,你扶我起来”。我扶靠在窗台旁边,喂了他几口水,问他那里不舒服,我说要不要去叫王大夫。他说没有不舒服,就是冷。我给他身上又披了一件大衣。祖父问我学的怎么样,我打马虎说“一般般”。他喝了几口水,又问父亲打电话没有,我说打了,并告诉祖父,父亲把钱打我卡上了,让我们两过年,工厂赶订单,他过年回不来了。祖父没再说什么,我扶他躺下,听他慢慢地睡了过去。我上了炕和衣睡在他身旁,刚打个盹,听见祖父忽然说“冬子,你还在吗,你火气大,,暖暖我的手,我老觉得浑身发冷”,他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我觉得祖父的手很热,我想他可能是受风寒了。他使劲抓着我的手,往我身边靠,就像老黄狗和主人蹭亲热一样。他的身子很热,但是我感到一股寒意透过他的手传遍我的全身,我打个寒颤,我说“爷爷,我去村子里叫王大夫吧”祖父说别去打搅人家,他睡一觉闷身汗就好了。安稳了一会他又问我“学的怎么样”,说我是不是十六岁了。之后又说“我这病,给你爸爸打电话说说,回来带我去看看”。我觉得祖父这天晚上有些反常。我说:“过了年我就满十七了”。

    是啊,我都十七了。别人十七岁已经高中都毕业了,我还在上初中,而且学习“一般般”反正我干啥都是一个下中不溜,不好不坏,在学校我默默无闻,班主任都叫不上我的名字,就像我们家一样,像祖父一样,在这个叫墟里的村庄,在九龙川,在九倾塬,甚至在整个宁南地区像我这样的学生,像祖父这样的老汉,像我们家这样的人家多不胜数,寒微普通,淹没在日子里,像尘土归附于大地……

    不知什么时候,祖父的咳嗽又惊醒了我,我问他要不要小便,他说已经尿了,我摸摸褥子,湿了一大片,我起身给他换了褥子,一只猫头鹰在屋外不停地叫唤,我出去找了一块碎砖朝树上砸去,那只鸟扑棱棱地向山后飞去,下半夜的山里异常安静,月光照的山野荒凉无比。我冷地打个哆嗦,进了屋子,祖父蜷缩在炕头说“它天天晚上来门口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我商量事呢。”我说“爷爷你别迷信了,你今年七十五岁了,下了雪没吃的,它出来逮老鼠呢”。祖父没接我的话茬,自顾说着,让我明早去村里给他请赵阴阳“安顿”。

    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冻醒了,我的鼻尖冰冷。祖父抓着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他的手就放在我的枕头旁边,月光透过窑洞的高窗悄悄地落在祖父的脸上,祖父蜷缩在炕上,我叫了两声爷爷,祖父没反应,我想把他的手拿回被窝,发现他的手已经很凉了。我摇晃他的肩膀,喊着爷爷。祖父再也没醒来。

    我等着三爷爷从对面村里过来帮我给祖父穿老衣。我听着外面的风声,远处村里的鸡开始叫二遍,慢慢沉下去的月亮使屋外重新陷入黑夜的深渊。我依偎在祖父身边,我摸着他冰凉的手,泪水悄悄地淌下来,祖父真的死了,无论我平时有多嫌弃他,这时候还是抑制不住。爷爷,你再也不会答应我了,爷爷!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可以称为爷爷的人了,再也没有了,明天或者后天,你就会被装进棺材,埋到地下去,我成了一个没有爷爷的孙子,今夜我把所有的泪水都为爷爷你流干……

    按照姑姑在电话上的嘱咐,我找出父亲和姑姑事先为祖父备好的老衣。在从柜子里拿出老衣的时候,一个纸包从衣服里掉了出来,我打开纸包,里面是五张很旧的一百元纸币,包纸币用的是我的一页作业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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