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烟雨

      山顶上一片寂然，偶尔有一两声小鸟的低鸣，轻轻地从蛛丝般细渺的雨雾中飘来，接着便又歇下了音符，山野里没有人家温暖的烟火，一些颇感秋冷的蟋蟀，只能躲在田地的某个土崖上面或者一棵花椒树下的泥洞里，若有若无的弹奏着自己颇已懈怠的琴曲，韵调黯淡而低沉，八月在野，九月在户，十月入我床下！野外的蟋蟀，即使到了深秋，到了腊月，也只能生活在山野的泥土之间，风霜雨雪，无可例外！

      雨丝轻轻洒落在雨伞顶上的深蓝色方格上面，发出嗞嗞嘶嘶的细响，就像从江南月光下面的蚕房里发出的蚕虫食桑的微乐。这寂寥无人的山顶之上，雨伞就是我的家园，脚下的硬化小路就是我的客厅，我独自站在客厅里，遥望着门前烟岚迷蒙的远山，山下幽深雾盖的阔谷，还有窗外一切环顾就能够望得见的山野全景。唯一让人有点遗憾（与其说遗憾，莫若说便宜）的是，我的房屋没有墙壁，门窗的质地也是透明的烟雨清风。在繁华纷扰的世界上，拥有这样一座富饶而自由的房屋，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吗！从古至今，拥有这种福气的人大概有多少呢！（这个大概要请教专家了）！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笔底生画，画中现诗的诗人王维；神游桃花渡，雨润豆苗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者陶潜；守望瓦尔登，单衣耕蚕豆，森林湖泊为朋，烟雨蓝天为朋，青年诗人梭罗！他们都算是这样的人吧！

      环野连绵起伏的山脉是烟雨的故乡，雨雾就像生长了几十万年的参天大树一样，根须已经深深的扎进了峰岭的腑壤深处，晴天，它们将枝叶隐藏在了山野的沟沟涧涧，阴天便枝繁叶茂的快速地生长起来，迷蒙的枝叶和影子布满了峰野和大地。不仅如此，它们还将天池的甘露从遥远缥缈的仙界悄悄地带回到万物生长的凡间，春天生成润丝，夏天变为雨线，冬天幻成雪绵，而秋天则化作清毫。用种种无形的有形之法，滋润重鸣草木，滋润大地山河，也滋润人类秋燥起尘的心土。世相的我就是生活在大山皱褶里的四足虫，用两只足走路，用另外两只足穿衣和播谷，一生的目标就只这两件事，之外，便只像山间的花草一样，在烟雨的阴晴起落间，渡过不无重复的春夏秋冬；当大地再一次长满枝繁叶茂的大树，我的世相也许早已化作了大树的一缕青叶，在山野与河谷的繁华世界里游移徘徊和呼吸。

        烟雨和人生一样，也是一种经历和故事，有爱有恨，有聚有散 ，有守望有远行，有喜悦有泪水，有纠结有消融，有直上云霄的傲视，有跌入谷底的谦卑；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茫然，有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淡定，有亲密无间的拥抱，有渐行渐远的隔疏，有柔弱低迷的等待，有坚毅执着的追逐，有柔情似水的往事回首，有冰冷如铁的肝肠寸断，有虚怀若谷的开阔包容，有麦芒草尖的自私狭隘；有寒雨连江，平明送客的停滞，有共剪窗烛，巴山夜雨的奔赴。有安居一隅的淡泊，有遍布天地的华奢，人生和故事总能有一千种境态和可能，而蒙蒙烟雨无管沧海桑亦或田海枯石烂依然还是昨天的蒙蒙烟雨！《老子》言：惚兮恍兮，恍兮惚兮，永恒的雾霭，朦胧惚恍，上善若此！

      清凉的细雨时停时下，苍茫的雾岚时浓时淡，苍翠的山野充满了潮润和清冷。又一阵霏霏的雨丝过后，峰野忽然变得清亮起来，深谷里的烟雾像沉淀到河底的颜料一样，淡去了不少，谷底的乡村公路像一条刚刚洗过的青灰色缎带一样湿润而发着白光，公路朝山谷最深处伸去，仿佛是大山儿女的一条脐带，悠悠蔓蔓地栓在大山母亲的体腹之上，这条平凡而又伟大的脐带曾养育了多少子孙，养育了多少牛羊，养育了多少男男女女的青春和华梦？养育了多少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的苦乐和希望！谁能数的清呢？也许只有大山母亲自己才知道，在它厚实宽广的胸膛里，一切的灵类（包括自命不凡的我）一切的草木都是她可爱的宝贝，她以一颗博大的心来爱孩子们的一切。烟雨和雾霭是它深深的滋爱幻化出来的凡体和万物能够觉察到的相色。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谷野的云雾又清淡了不少，像是都随着雨丝的飞洒而息落在了山野的每一寸泥土之中，山色显得更加苍翠了，不那么耀眼和明丽的苍翠，这在光学效应上应该称为亮度和对比度，跟正常的晴日里相比，降低了不少。然而，对面山坳深处却重新生起的一岛（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横卧的小岛）云雾，显得那么清晰，那么摄人，繁茂而又诚实。那雾岛又像是一艘巨大的舰船一样，在大山的谷浪中波动，刚刚还在一座青峰的头颅底下起伏，不一会，便游向了更高处的山峦峰顶它看起来缓慢无力，游移不前，细细观察，其实是在匀速前进，稳妥变形，不到十分钟，那船便只剩下船顶的一缕旗帜，整个船身都陷入到大海深处的浪谷里去了，慢慢的，似乎连那一片船旗也要跌如到海浪的谷底里去，苍翠横卧的谷峰露出了结实雄伟的肩臂，不一会，那片飘洋在船顶的旗帜真的就不见了，整艘巨船全都消失在了神秘苍茫的山海谷浪之中了。这是个惊险神奇过程，前后却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

        细雨又不断飘洒了起来，似乎比刚才要紧迫些，深谷里又黯淡了下来，浓雾少了许多，但淡淡的烟雨依然弥漫着。不远的山坡地上，清湿而又静谧。苍翠的小树林，安逸而又踏实的享受着丝丝秋雨的滋润和清洗，衣着虽然有些发旧，但在这大自然无言的馈赠里，小酌小饮一番，也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

      路边的花椒树叶上，挂满了晶莹如玉的露珠，从一个点位看，露珠是不透明的，从另一个点位看，它又是透明的，像古人诗中所写的那样，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些圆润的烟雨的精灵，就像花椒树丰收的果实一样，繁缀在绿叶苍茂的椒聊枝头。仿佛是在用一些会说话的眼睛在告诉烟雨中逗留的人，它说，瞧见了吧！我们尊敬的花椒树可以结出三种颜色的果实，一种叫花椒果，红砃砃的，一种叫露珠果，晶滢滢的，还有一种叫椒籽果，黑油油的！够伟大了吧！不可否认，事实确实如此，三种果实，三种颜色！蒹葭凄凄，白露未已，古老的诗句说的是河边的芦苇，然而现在，我更愿意将这首名句改写为：椒聊凄凄，白露未已！多么能够符应的眼前灵清的情境呢！

      满地的草叶上也噙满了小小的珠宝，这是秋天里最值钱的宝贝了，黄金有价珠无价，因为再过一些短暂的日子，这些美丽可爱的小宝贝就可想而不可见了，取代它们地位的将是一些冰冷寒苦的白霜，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样凄清的日子里，小草们就要接受一番生命严寒的考验了。艾草，青蒿，灰灰菜，狗尾草，都结出了密密实实的纤果，加上露珠，也算拥有了两种果实的自豪，马蹄草，苦渠草，车前草，麦黄踩，野油菜，芦叶草，牛筋草，牛角草，还有许多佚名的小草，叶片上也全都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小珠，这也是它们在仲秋这个清凉而又饱满的季节里获得大丰收的实际成果呢！古谚说，春华秋实！大自然赋予万物丰富优质的希望和珍果，也赋予人间慈润的烟雨和有序的节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