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果子是我读联中时六年级的同学。
其实我和他只在一个班里呆了一年多,七年级还没上了一半,他就早早地退了学。
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回家的时候偶遇老同学,不是在喝酒的时候有人提起他,我几乎完全忘记了他。
关于他的故事,我大都是后来听别人闲扯的时候才知道,在我的记忆中关于他的印象原本就可能很碎,这些碎片经过几十年时间的风蚀雨淋,早已模糊得没有了样子。
二果子当然排行老二。我们北苑村给孩子起名字,大人们经常玩些偷工减料的把戏,他哥哥叫大果子,他当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二果子。
他的学名倒很响亮,非常符合我们那代人的时尚劲儿:杜卫国。
“听说来吗,前些日子二果子又堵住范胡子干一仗,气得范胡子在县医院里住了多半个月,范胡子家人非要二果子赔医药费……”
喝酒吹牛怀旧事,对于大多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有些时候,只有回忆才能让我们找到共同的话题,毕竟几十年过去了,每个人有不同的日子。
范胡子是教我们六年级的数学老师,好像还是我们的班主任?记不清了——你得原谅我,时间太久了,我这人记性本来就差,换得学校又多,很多曾经的同学、老师忘得差不多只剩个影儿。
我惊讶地问:“他两个怎么杠上了,怎么回事儿?”
“唉,这可不是杠了一次,已经两三次了,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惊动村里甚至连派出所都过来调解。”
“什么事儿?到底什么事儿?二果子赔钱了么?”
“嘿嘿,就二果子那个样,他可能赔钱么?再说啦,他硬是不赔钱范胡子一家也真不敢逼他哩,唉……”
二果子什么样?为什么范胡子一家就不敢真逼他?我一头雾水,恨不得一下子能有人解这个谜。
“什么样?只要二果子上来那一阵,神神道道,疯疯颠颠,谁也不敢惹他!”
我还是疑惑,二果子为什么上来那一阵就和范胡子硬杠,为什么一上来那阵子就神神道道如疯子?
“那次打血架得有多少年头了?那时我二小子还没上高中,现在大学已经毕了业,得有十个年头了,那才是个狠……”
哦,这真是一辈子的仇恨了啊,什么仇什么恨三十多年过去了竟然还纠缠不已?我不好意思问得太多,什么也不知道显得自己太生分了不是。
“那一次两家打倒了五个人,真真假假地都住进了医院,最后打了110,也不过是个不了了之……”
“到底什么仇什么恨啊,值得纠结一辈子?”我喝着酒,自言自语。
“二果子说范胡子害了他一辈子,一提那事他就着了魔一样坐不住,提刀杀人的心都有,多瘆人!”
一听这话我心里都阵阵发凉,那肯定是一辈子解不开的死结儿,像魔鬼的影子缠着他,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他发狂。
“你总还记得借钱买葡萄这事吧?”
这事我知道,不光知道,知道得还非常清楚哩。
我们北苑村比较大,光小学就分中心校,西分校,东分校和南分校,中心校是所完小,其他分校大多只有一到三四年级——很多同学考不上四年级,也有一些家长等不到孩子上四年级就把他们拉回地里,在他们眼里,伺候庄稼棵子坷垃蛋子不需要认多少字,认得爹娘老子名会算针头线脑的账就能混日子。
升入六年级就进了联中——我们村子大,又是管理区驻地,所以有所联中,附近四五个村里学生都跑这里上初中。就是六年级,我认识了二果子,遇到了范胡子。
二果子和范胡子的仇怨疙瘩就是这一年结下的,只是我们都没想到,这个结竟然三十年都没解开。
我记得很清楚,在校园东南角,有几户人家,其中一家大概姓佟,是个老光棍,他院子里有一棵葡萄树,惹得我们这些馋狗经常想跳过低墙头偷他葡萄吃。
然而老光棍看得非常严,一旦让他发现挨一顿揍不说,很可能让他祖宗八辈地骂到教室里,所以尽管葡萄串子一嘟噜一嘟噜得让我们咽口水,可我们还真没有胆量去偷他的葡萄吃——老辈儿反复教育天底下有三种人坚决不能惹:瞎子、哑巴和老光棍子。一旦招惹他们发怒,小命都有可能保不齐……
葡萄一嘟噜一嘟噜挂在那里,我们这些馋狗一边听课一边都能把黑板上的题目看成葡萄流口水,偷是不敢的,我们就悄悄攒钱买,三分钱,五分钱,一毛钱就能让老光棍从架上铰下一串递到手里。
这二果子某一天花五分钱买了老光棍一小嘟噜葡萄,馋虫子还没喂饱,消息却不知怎的传到了范胡子耳朵眼里去。
范胡子拧完耳朵揪眼皮,一顿子教训不算完,他竟然在班里问我们:“借钱买葡萄吃,丢人不丢人?”
我们当然顺着范胡子的话头说丢人。
“怎么才能让他记牢固不犯第二回?”
全班一听炸了营,七嘴八舌出主意:我们那个年代见惯了戴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根草绳扯着什么什么罪名的牌子,然后反扣着两手去游街……大人们玩的东西当然常常印在孩子的脑子里,于是有人喊着让他游街。
这范胡子就真得让杜卫国手里捧着小小的纸包,纸里包着吃剩下的葡萄皮和那短短的小枝子,一个班一个班地作检讨:“我馋,借钱买葡萄,别向我学习!”
说实话,当时起哄的我们也只不过觉得热闹,凡是热闹的事儿在我们看来就都是有趣儿,那个年龄的孩子还没有谁能往更深的地方考虑——毕竟,我们只是刚上六年级的孩子,十三四的年纪……
我们都没有想到那次“游街”会给二果子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我想即使当时的班主任范胡子老师,可能也没想到这样的结局,他毕竟也只是个泥腿子,只因为认得几个字才走上讲台教我们多挣几个工分。
在一个人的生命里,真说不准哪件小事就可能成就他,或者伤害他,即使当事人无恶意,可对被伤害者来说,又有谁能解开他缠了三十多年的死结儿?
我觉得,那是我所知道的,最糟糕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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