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心里很乱，我不想此时就进到桑菲尔里面。我一个人顺着桑菲尔的外墙走到了整栋别墅的后面。我蹲下身。此时太阳已经落山。阵阵冷风吹得我缩成一团。但是我无心顾及这种寒冷。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才能制止住事态朝坏的方向去发展。胡小蝶已经铁了心要穿破围墙，如果围墙里面的人还是像从前那样对待她的话，那最终必将会让胡小蝶做出鱼死网破的举动。她太年轻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如果不想这朵花过早的凋谢，改变安米如的思维是唯一的出路。只要安米如能了解到这其中的利害，想必她也会做出改变的。
我回到桑菲尔，远远地就听到大厅里一阵骚动，各种说话的语调和打电话通知的声音乱成一团。我没有进去。好像大厅里所有关于胡小蝶的话语，都对我有一种冲击似的。我默默地来到脚手架前，把颜料和绘画工具都一样一样码好，装进箱子里。等这一切都收拾停当的时候，大厅里的嘈杂声渐渐低了下来。
我进到大厅，大厅里只有丽雅的身影，正拿着抹布打扫卫生。王奶奶正踏着台阶要上楼去。我跑过去叫住了她。
「孩子，你回来啦？我正想着要通知你，小蝶已经回来了。」
「她现在在哪里？」
「唉，」王奶奶深叹一口气，把身子向我侧了过来，「这孩子简直无法管教，我刚才派人把她关进小黑屋去了。但是，我觉得她现在已经很难管教了。」
「那安米如小姐回来了吗？」
「她已经在路上了，估计，应该快到了。」
「哦，好的，谢谢你王奶奶。」
「奥，不客气，你也挺累了吧，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们晚一些吃饭。」
说完，王奶奶爬着楼梯上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我简直一刻也等不及了。转身就向大厅外面走去。我必须要在安米如赶回来之前拦住她，向她表露出我的愿望。
出了桑菲尔的大门，我的脚步不由得加快，进而变成了奔跑。我顺着蜿蜒的马路一直北上。马路两边的风景和我第一次来到这条路上时一模一样，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我就在前面某个路段第一次遇到了安米如小姐。而如今，而现在，我在做什么呢？
稍微冷静下来一些后，我开始有些怀疑。首先怀疑我是不是能够动摇安米如小姐的想法，其次，我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多管闲事。安米如只是我的雇主，我们之间只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或者老板与员工的关系。她对自己的女儿怎么样，完全是她家里的事情，也是她私人的事情。而我如此不计后果的冲动，还十万火急似的半路拦车，换做是谁都会觉得我的行为让人感到厌烦。
然而，我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当胡小蝶把她的伤口扒给我看的时候；当她伸出温暖的小手为我擦泪的时候；当她脱下大衣硬要我穿上的时候；当她敞开心扉告诉我一切的时候；当她告诉我不要试图说服她妈妈而转身就跑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尽自己的全力去帮助她。不管成功与否，至少我努力去做过。
隐约之中，我看到一辆白色轿车驶过来了。
是的，就是安米如小姐的车。
我挥舞着手臂，她的车速很快，即将靠近的时候，她来了一个急刹车，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车停下来，我赶紧奔了过去。
「真是见鬼，你在这里干吗？」等我跑到汽车旁，安米如落下车窗，烦躁地问。
「安米如小姐，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谈一谈。」
「哦？」安米如打量了我一下，「你先上车，我们先回桑菲尔。」
我上了车的后座，显得局促不安。安米如把车速开的很快，一路上她都摆着一副冷峻的表情，她的眼睛直视前方，好像她的内里有一股气顶着，让她无法放松下来。我好像能够想象出，此时的她如果看见胡小蝶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安米如小姐，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想跟你单独谈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
「你想谈什么，说。」
「我……」我组织着自己的思维语言，想要在最短的时间把她的思绪拉到我的谈话中来，「对不起安米如小姐，我想你得给我一点时间，而你现在正忙着赶路。」
「很重要的事情吗？」安米如突然把头扭过来，一脸的怒容，「婆婆妈妈的，说啊。」
「我想跟你谈一下胡小蝶的事情。」
安米如透过后视镜瞄了我一眼，半晌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她缓缓地说：
「是你找到的她？」
「是我找到的，但是是她自己主动回家的。她只是有一点难过，想独自一人透透气。其实她并没有跑远，就在桑菲尔的后面，墙根下面。」
「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
「是的，我们说了一些话。」
「好了，那我就知道了，」安米如苦笑一声，「所以，你现在跑过来替她求情？」
我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安米如已经把车开进了桑菲尔，并且稳当地停在了她的车位里面。
「白一泽先生，你不用再煞费苦心替她求情了。关于这件事，我有我自己的主意。」安米如说着，把车熄了火，打开车门就要下去。
「小姐，你能不能给我十分钟时间。」我近乎央求道。
安米如立在车门处，饶有兴致地说：「好，我正好需要喝杯水。来吧，我们一起去待客厅。」
我和安米如小姐踏进大厅的时候，好像所有人都到齐了。李师傅夫妇坐在茶几旁喝茶，王奶奶和丽雅坐在他们对面聊天，那两个出去寻找胡小蝶的女工立在一旁。我们刚进去的时候，我听到王奶奶的声音传来说：
「再倔强的人，饿上三天，保管也听话。」
「安米如小姐回来了。」
「小姐，」王奶奶走过来替安米如脱下大衣，「小蝶现在在小黑屋，不知道她去哪了一趟，浑身上下脏的不行，全是土。刚来的时候，我喊了几个人才把她弄了进去，现在她是长大了，实在是不好管了。」
「王奶奶，沏两杯热茶送到待客厅，我先跟白一泽先生呆一会。」
「好的小姐。」
王奶奶答完就立即准备去了，我跟随安米如进了待客厅。这是一间宽敞的类似办公室似的房间，平时的时候安米如都是在这里处理事务。她把车钥匙和围巾摘下来挂在门口边的衣钩上，然后坐在了办公椅上。她指着隔着一个大桌子对面的沙发说：「白一泽先生，你坐那里。」
我走过去坐下来。
王奶奶也把茶端了过来，把两杯茶分别摆好，就退了出去。
「说吧，你想跟我谈什么？」
「安米如小姐，我觉得胡小蝶这次动手打李悦老师的行为，有她自己的苦衷。而她这次的你所认为的离家出走，我觉得并不全是她自己的过错。」
「你知道什么，」安米如突然站起身来，「你非要逼我把她的丑事一件一件都摆在这里说吗？你对她了解有多少？你对我了解有多少？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好好跟你聊聊。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并没有说您的不好，安米如小姐，」我说，「胡小蝶之所以对李悦老师动手，是因为李悦老师常常诬陷她，而她又得不到你的信任，常常是有苦说不出。而这次的离家出走，她觉得她生活在桑菲尔没有任何欢乐幸福可言，如果，我觉得，如果您对她再稍微好一点点，宽容一点点，这对她今后的人生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再对她好一点？」安米如说道，「我还要对她怎么宽容？我告诉你，我对她付出的东西你永远无法体会！她本来就不是我的孩子，甚至可以说，她是胡先生从前所犯的错误，我已经替他的错误来买单了。你还想要求我来怎么做？如果不是基于道德上的考量，我其实早就应该把她送进孤儿院。她本来就与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现在，是她！破坏了我的整个人生！」
「那既然你决定养了她了，那为什么不能负责到底呢？」
「我怎么没有负责到底？」安米如吼了起来，「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好了好了，我现在问你，你讲完了没有？」
「还没有，安米如小姐，」
「那你不要讲了！你休想试图为她分辨，是善是恶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况且，她的从前和我的从前，你从未了解也并不知晓。我也没有必要跟你解释。」安米如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噹地一下又重新把它放回原位，「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白一泽先生，请回吧。」
我站起身，感觉自己灰头土脸，走向门口。刚要抬手拉门的时候，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正弯着腰在办公桌里找什么东西，我所说的话对她来讲没有一丝用处。我突然觉得怒不可遏，向她大声地吼了起来：
「安米如小姐，我还有两句话要说。」
安米如转过身，冷漠地盯着我。
「我觉得你这个人无情冷漠，自以为是，骄傲蛮横。你从来无法听取别人的意见。我承认，你在事业上做的无可挑剔，桑菲尔所有的人都对你俯首称臣。但是你在情感的抚慰上面，正在活生生摧残着另一个鲜活的生命。胡小蝶已经跟你生活了十几年，喊了你十几年的妈妈！十几年对你来说只是弹指间，但是对胡小蝶来说却是她整个人生！我怀疑你竟然能够如此理性地说出，你在替别人的错误来买单这样的话；你竟然能够如此冷静地说出，如果不是因为道德上的考量，你早就应该把她送进孤儿院这样的话。每个人都有情感，小孩子的情感尤为单纯敏感。哪怕一个小猫小狗还需要主人的抚摸和善意的陪伴，才能激发出它的人性。你既然养育了她十几年，我就不相信你一丁点都不爱她。如果你真爱她的话，我认为你很有必要应该去探索她的内心世界了。安米如小姐，我没有料想到跟您的谈话能进行到这种地步，你认为我们的谈话可以到此结束，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话。晚安。」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了待客厅，又是怎样爬的楼梯，回到自己房间里面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晚饭。
躺在床上看着皎洁的月光，我把双手枕在脑后，不良的思绪像翻江倒海似的要将我吞没。
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安米如小姐看我离去时，脸上的讶异和无奈的神情。我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但实际我并不想把话说得那样严重，更不想把事情搞得这样糟。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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