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主题 寻一流江湖,得一世情缘
况天赋声|文
北平前门有处繁华叫大栅栏的所在,大小店铺饭庄茶楼戏馆无数。这一日徳来茶馆门前,掌柜正在水牌上写着什么。街边拉洋车的祥子凑了过来:“郝掌柜,歉儿爷今儿又开新书啊。”
郝掌柜没搭理他,在水牌上把字写完。然后把笔递给在一旁的伙计,伙计拿着笔回了店堂。
此时周围无事的路人,等买卖的小贩、车夫都凑了过来。这些贩夫走卒大多不识字,自然是不知道郝掌柜写的是什么。郝掌柜伸出一只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点着念道:“歉儿爷新作,探清水河。下午四点开演。”说完,向四周一抱拳,“各位街坊邻居,今儿歉儿爷开新书啊,大家下午来捧场呐。”
顿时大伙七嘴八舌开了:“歉儿爷开书当然捧场。”
“歉儿爷的书可是不得不听啊,这北平城里能有他这本事的角儿可真是不多的。”
也有趁机捞油水的:“都去都去,不过掌柜的,咱儿都去捧场,你也给点添头啊。”
周围马上有人应和着,半条街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吵的郝掌柜脑仁都疼。
这时小二从里面跑了出来,附着掌柜的耳朵低低的说了几句。郝掌柜点点头,然后双手举在空中,手掌往下压了压道:“各位,各位,刚歉儿爷说了,今儿来听书的街坊,每桌送一壶高碎,一碟花生米儿,一盘……瓜子。”
众人哄的一声乐开了,纷纷向郝掌柜道谢。郝掌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这些茶水干果都是算在了歉爷身上的,他只不过卖个人情。
“您们呢,也别谢我,这都是歉儿爷送的,记得下午来听书啊!”
众人嘻嘻哈哈的说笑着散了去。
八月的北平火烧似的热。祥子拉了一车到东直门,看日头已经偏西,便一路小跑回到了大栅栏。
徳来书馆里楼上楼下三四十张八仙桌已满登登坐满了人。台上一张场面桌,后面歉爷正悠闲的坐着,手里一张新闻纸摊开了着看。时不时的招手让伙计给他填茶倒水。
底下坐着的听众也互相说着话,喝着水,书馆里哄哄的挺热闹。祥子挨着几个熟识的朋友坐了,自己翻了桌上的茶碗到了杯水咚咚咚先灌了个痛快,又抓了把瓜子和边上的挑夫闲聊开来。
“苦海滔滔孽自召,迷人不醒半分毫,世人不把弥陀念,枉在世上……”忽的众人听着台上的歉爷口中念词,可含含糊糊的听不大清,便纷纷住了嘴,收了声,竖了耳朵听。但听得啪的一声,原来是歉爷举起手中的醒木往桌上重重一摔,“……走一遭!”
台下的众人纷纷起哄叫好,还有人喊着搭下茬。
歉爷也和着嬉笑一番:“什么还来一个,这定场诗就是让各位压言的,再来一个那不合规矩,想要听诗啊,你当我是李白么?”四下里哄堂大笑。
歉爷和众人唠了会儿闲白,便开演正书:
“今儿讲的这事,可是真事……”
书馆的一角的一个雅座,坐着一个年轻后生,毡帽低低的压着,似乎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
说老实话,还真没人看她。没人看得见她。
孟婆告诉她,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以让她去人世间走一走,去看看他。她犹豫了一会,说不想去,“不想知道他这一世过的如何,爱的是谁。爱的是谁都不是我,看见了又徒增伤怀。”
“你不想他了?”
她没吱声,过了会才说道:“孟婆,你说喝了十次孟婆汤了,连狗都做过了,他还是那个他吗?”
“我不知道,或者说我不能告诉你。但你觉得是他,那就是他。”
“那他和别人也无甚区别啊!”
“本就如此,前情都忘了,他还是他吗?”
她默声无语,过了许久才悠悠道:“我这几百年是不是白白受罪了?”
孟婆很欣慰,这几百年了终于她开始接近真相了。皮囊魂魄都换了,人死了,这人就不在了。肉身化作灰泥,魂魄又干干净净的啥都不存,虽然轮回,但他也已经不是他了。
“所以你终于明白,你爱过的那个人不在了。”
她很怅然,原来执著那么可怕,原来自己那么可怜。不能相濡以沫已是很惨,不能相忘江湖更是罪业。
孟婆欲言又止,她忍不住想告诉她真相,但却无法开口。缘分这东西是天意,该你等十世,少一年都不行,天道如此。
不在轮回。
只是她竟有不同,关系到某件大事,不得不委屈她在忘川里苦熬千年。
“撑一撑就过去了,孩子,辛苦你了。”孟婆默默对自己说。
“这样吧,这一世也别浪费,上去走一遭,算是见见世面也好。见不见他随意。”
她便应了下来,于是来到了徳来书馆。
“这事出在宣统年间。有一个小子也不知道姓什名谁,邻居街坊叫他小八子,十七八九的年纪,父母早亡。和在座的大多数一样,穷苦孩子,一个人靠着打些散工过活。”
“别看小八子困苦,人长的倒是周正,大高个,浓眉大眼。心眼好,整天乐乐呵呵的。这心眼好啊就有好事。”
“话说北平那时还叫北京。北京城的琉璃厂大伙儿都知道吧。这琉璃厂有个酒楼,酒楼掌柜姓金,是个旗人,本来祖上是姓钮钴禄的,但改了祖姓。金掌柜排行老三,人称金老三。”
“金老三为人刻薄,做了不少亏心事,又攀炎附势。他膝下无儿,就一闺女,芳龄二八,一十六岁。名叫荷花。”
“荷花生得俊俏,那个叫美啊。怎么个形容呢,有个词叫臆想之美。你觉得怎么样是好看的,她就长那模样。”
“按理说大姑娘十六了该许配人家了 。可金老三却不急。为啥呀,金老三就等着找一个好下家呢。如果说没有万贯家财,千顷良田,要想娶他闺女,门都没有啊。”
“虽然金老三为人不怎么样,偏偏荷花却心地善良,常常偷偷的把家里的米啊面啊拿出来施舍给那些可怜人。”
“可巧不巧,那天就碰上了小八子。两人一个是豆蔻年华,一个是青春少年;一个含苞欲放羞答答,一个是朝气蓬勃意气扬;这一来二去就看对眼了。黄昏月下就私定了终身。可谁想到这就惹下一场滔天大祸!”
说到这,歉爷一摔醒木就不说了,倒茶的伙计很识趣的上前给他沏茶倒水。另有几个小伙计拿着个笸箩挨桌讨赏。不一会小小笸箩里就满了。伙计捧着笸箩上台给歉爷看,歉爷看了一眼从笸箩里抓了把零钱个伙计,伙计连声道谢,就回后面分钱去了。歉爷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闲白,惹的众人哈哈一笑,便接着说故事。
“接演前文,话说金老三的闺女待字闺中,他准备找个富贵显达做女婿。就有一日有媒婆便找上门来。介绍的是西太后远房的一个侄子,算起来也算是个贝勒爷。这贝勒叫骨碌古力陀,胸无大志,腹内空空长得又奇丑无比,又坏又好色,也没正经事做,整天提笼架鸟,到处闲逛。可巧不巧这一日来到金老三酒楼吃饭正遇到荷花匆匆走过店堂,顿时就不行了,找来媒婆要求亲。金老三一看对方家世,礼帖,心想得勒,就他了。便让媒婆带信,说是选好了黄道吉日便可以来提亲。”
“荷花姑娘可不干了,因为骨碌古力陀的名声可不怎么好,也有一折是心里有了小八子。且花前月下已经定私定了终身。姑娘当场就要去死,好说歹说拦了下来。金老三怕她寻死觅活,又怕她跑了,于是将他关在三楼姑娘闺房之中,等吉日一到,送去贝勒府,就万事大吉了。又叫了几个丫鬟婆子日夜守着她。”
“话分两头,众小八子本来是同荷花约好初一去土地庙帮忙施粥,可等了一天也没见着。心里就乱了。跑到酒楼这乱转,想是或许能遇见她和她说道说道,究竟是何心思。”
“这一等就是几天,此时荷花那能见到?早被她爹禁足闺中。小八子那个急啊。他抬头往三楼看,希望荷花姑娘露个头也好。正瞅着呢,只见三楼扔出一样东西。他捡了一看是个纸团。打开纸团一看,上面写着八个字,’今日三更,不见不散’。”
“无事少言,钟鼓楼上鼓打三更,小八子就来到了酒楼,眼看三楼窗前,影影绰绰的一个倩影正坐着。他刚想喊,就看窗户打开了,几条床单结成根长绳被扔了下来。小八子抓着长绳,噌噌几下便爬上三楼。窗内伸出只玉手,小八子抓住荷花的手一翻身就就了荷花闺房。”
“闺房之中也无他人,丫鬟婆子早被她打发走了。荷花见着情郎便钻他怀内痛哭起来。小八子也不知所措,只好搂着姑娘站那一动不动。”
“姑娘哭了一会,便停了,小八子便问她缘由,荷花把贝勒爷提亲的事和他说了。”
“小八子心里可不是滋味啊。两人又抱在一起痛哭一番。”
“哭了一会儿,两人就分不开了,概括起来就是春风一度,此间情景各位客官自己去想,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便说。”
此时台下吁声一片,歉爷也逗弄着台下一众,茶馆内可是热闹得很呢。
她坐在角落里听歉爷说那闺中之事,不觉心里呯呯直跳,似乎脸上也泛起微红。臆想着她便是那荷花,而小八子便是她苦苦等了八百年的他。
此时台上歉爷佯怒地吼了一嗓子,"还听不听书了?"台下嘻嘻哈哈笑闹了一会渐渐静了下来。
“转眼间鼓打五更,金老三就醒了,怎么了呢?原来做噩梦了,他梦见一条金龙从天而降,他闺女骑着金龙在天上飞,飞着飞着金龙一回头,口中吐出一个火球,顿时把他的酒楼烧成一堆灰烬。”
“金老三心有余悸,喝了口茶,平了平心气。突闻楼上什么声音,一想坏了,荷花是不是要跑,赶紧上楼来看。”
“只见自己的姑娘裸臂露肚的躺在一个精壮小伙怀里。心里想完了,转身就下楼去厨房拿刀,要劈了那小子。”
“床上两人也惊醒了,小八子就要带着荷花走。荷花一是怕自己不便连累小八子,二是心愿也已了,后半辈子也就这么遭了,所以并未想走,只是催着小八子快走。小八子心里苦啊,含着泪攀着窗口的长绳往下走。不一会儿金老三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拿着赶驴的皮鞭就回来了。他一看屋里除了荷花外并无他人。再一看,窗却是开着的,就知道是顺着窗往下走了,便一把推开拦路的荷花,赶到窗前,小八子还在半空呢,便手起刀落一下子就把长绳给砍断。”
“小八子从半空中摔了下来,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当街,顿时鲜血四溅,也不知死活。”
“话分两头,金老三见小八子摔了下去,回头看着自己的姑娘心中怒火腾腾就烧了起来,’你这死丫头,败坏我的门厅,今日里我定打你不容情!’说着举起鞭子就打,啪的一鞭子正抽在荷花的脸上 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荷花心里苦,自己的情郎眼睁睁摔了下去,自己的父亲又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时心灰意冷,一把把金老三推倒,三步并作两步,腾腾腾腾跑下了楼。只见小八子趴在地进气没有出气多眼看是不活了。她轻轻道:’八哥哥,你走慢点等等我。’说着转身往酒楼后面跑。”
“酒楼后面便是一条清水河。姑娘跑到河边一纵身,扑通一声就跳下了河。”
“此时天已大亮,再加上酒店这边吵闹,早已惊动了四周邻居街坊。也有的眼看着姑娘跳河,想要拦却没拦住。吵吵嚷嚷的找水性好的人下河去捞。”
“小八子却悠悠醒来,原来小伙子身体挺棒的,二楼摔下来也不高,只是一下子背过去了。此时醒来,闹哄哄的也知道荷花跳了河,便挣扎着爬到河边。他探着身子往河里望去,哪有荷花的影子。小八子心里苦啊,大喊一声’荷花妹妹等等我啊!’便一头栽到河里,踪影全无。”
说到着,台下一片唏嘘。歉爷端起茶壶嘬了一口水,待台下静了继续讲到:
“金老三逼死闺女,小八子殉情而亡的事就传开了。骨碌古力陀也退了婚。人们恼怒金老三此等恶事,也不来酒楼了,酒楼生意一落千丈。三个月正是腊月时分,后突然有一天半夜竟然雷声大作,一道红光中金家酒楼顿时被熊熊大火烧成了一堆灰烬。至于金老三之后也没人再见过他,估计是葬身火海。有人说那是天罚金老三拆散苦命鸳鸯,也有人说是小八子命不该绝,掉河里没死,养好了伤回来杀了金老三,烧了酒楼给荷花报了仇。而哪位贝勒爷也没个好下场,那夜惊雷把他吓的魂魄皆散,变痴痴傻傻。这也算是报应吧。就连那拉媒的媒婆也无故一跤摔断了腰,不得善终。这正是
说书唱戏劝人方,
三条大路走中央,
善恶到头终有报 ,
人间正道是沧桑!”
歉爷啪的一摔醒木,算是完结了今天的说演。台下一片叫好,掌声雷动。也有人在那唏嘘小八子荷花的命运多舛。此时歉爷叫住了祥子,叫他去备车,准备走了。祥子乐呵着出门备车。
郝掌柜托着笸箩过来和歉爷分账,歉爷道:“今我赶时间就不细分了,下次再说吧。”说着随手从笸箩里只捡走了几个银元。郝掌柜连忙道谢。
此时她正准备走,突然歉爷就走到她面前,望着空空的座位,道:“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没走,要不跟我走吧,带你去见一个人。”说着就往外走。于是她便跟走歉爷一道上了车。
歉爷对祥子说了个地,祥子拉了半个多小时,来到城外一处破烂的小屋。
歉爷进屋,来到床前。床上躺着一个人,也看不出个多大岁数,今歉爷进来了,颤颤巍巍的要爬起来。
“躺着。”歉爷连忙上前把他付好躺下。
“说了?”那个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歉爷点点头。
突然他猛地强撑起身子,手指着门口,叫道:“荷,荷花,你来了!你来接我了吗?”说完头一歪,就此断了气。
她只见一道虚影从小八子体内飘出,站在她面前。
小八子的魂魄欣喜若狂拉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她看着小八子,竟然就是他的模样,不经心里渗出了一滴血泪。
两个鬼差从暗处走了出来,生生地拉开了小八子手,拖着他的灵魂就往黄泉路上走。她也一路跟着回到了阴间。
奈何桥上,孟婆驱走了鬼差,两人就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说话。
她听着小八子说着对荷花思念,仿佛是她在同他讲她对他的思念。她望着他,既陌生又熟悉,心中万般感慨。
她真是荷花该多好。
“差不多了该上路了。”孟婆道。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一头栽到忘川中。小八子哭着喊着伸出手探身去捞她,就如同当初探身去捞荷花一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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