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蒙江
首遇蒙江，是从它的一条小支流开始的。
静静地流过青凤公社，为知青和村民提供游泳嬉戏、捞虾捕鱼乐趣的那条小河，只是蒙江一条细小的支流。它发源于公社后背那座叫石作木的大山，森林渗出的水分和着天降的雨水，沿着山沟一路欢畅地流淌下来，在山脚汇成小河。小河由东向西，在这坝大田里悠然地转了几个弯之后，朝宏寨方向流去，在八茂附近汇入蒙江。在大田这段，小河最宽处不过十几米，最深处也不过两三米，却是造物主给予农民和知青的天然馈赠。春天在大田里犁田耙田，浑身会糊满稀泥；夏天去大田薅秧追肥，会弄得一身臭汗；秋天去大田割谷打谷，会浑身发痒难受。收工时候，男女老少都要跳进小河洗个痛快，让清凉的河水带走一身的疲劳。小伙或孩子会在小河里摸鱼捞虾，妇女们到这里来浆洗衣物，布依人的日子里不能没有这条小河。春旱的时候，村民在河边加起几架龙骨水车，把河水车到大田里去。这种最早在《天工开物》里见到的水车，我也跃跃欲试地上去踩过。初踩还有点难，不小心会踩空打滑，脚踝或脚跟被轮转的踩杆打得生痛，甚至破皮。不过一会儿就熟练了，手臂扶着横杆，身体一上一下，像模像样地踩了起来，河水便从脚下拉链式的水槽里一股一股地送进了大田。骄阳下我带着顶大草帽，脖子上垂着一条毛巾。皮肤早已晒得黧黑，汗水湿透了衣裳。一边踩着水车，我一边想，这时候要拍张照片，就像张电影海报，一定很好看。可惜在那个年代，这只是一个奢侈的想法。有的田块离小河远，用不上龙骨车，此刻便用绳子绑在木桶两侧的耳朵上，两人叉腿站在沟中，双手拽着绳子，先弯腰在沟里舀了大半桶水，然后直起身来一起使劲，把木桶甩起来一翻，沟里的水便一桶一桶的被舀到地势稍高的田中。这样的灌溉图《天工开物》里没有，《齐民要术》也没有看见。估计它太简单，入不了史册。
流过八总公社石桥下的那条河，规模比青凤小河大许多，也还不是蒙江，名叫边外河。从青凤到县城必经的大山上，可以俯瞰边外河。每次走过八总石桥，沿着潺潺的河水行走的时候，心情十分愉悦，因为沿途是美景和清凉。河的中段，前后相距不远，建有两架竹木水车，圆盘直径在十米以上，这便成为旅途中可以驻足观看的风景。水车外沿圆盘上绑有许多斜切口的竹筒，流水冲动水车，圆盘转到低处，它们便依次舀满河水，再被依次带到高处，水一下子倒出来，倒进一根整竹剖开而成的水槽之中。水槽一根根连接起来，将水引入水渠，再顺着水渠流进田里或土里。两架水车日夜转动，把温润的河水打起来浇灌大地。河水推动水车，河水离开河道，流到人需要的地方。无人操作，无需看管，水车不知疲倦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其实就是最原始的机器人。看着水车转动，我思绪会悠然转动，会生出很多感慨，往往忘记了时间正在与河水一起流逝。
走累了的时候，恰好路边有一个轧糖作坊。作坊构造很简单，几根木柱撑着一个茅草棚，四面空的。茅棚下安着一台压榨机。压榨机有两个直径一米左右的粗大硬木齿盘，穿在两根钢轴上。齿盘用牛或马拉动，下面有带凹槽的木制大圆盘。蔗农把甘蔗两根三根地塞进相向转动的齿盘之中，在吱吱扭扭的声音之下，甘蔗便被挤压碎裂，薄片似的挤出来掉在地上，甘蔗汁便从圆盘缺口流到下面的木桶之中。草棚后面用石块和泥土砌出一个大炉子，支着一口熬糖大锅，下面烧柴禾，蔗糖熬成粘稠的糖浆后倒入板格之中，压成暗红色的方糖。知青赶路疲劳，路过作坊的时候，宽厚善良的农民便会用搪瓷缸接一杯冰凉甘甜的甘蔗汁，请知青喝了再赶路。而我们往往也会买上几斤方糖，作为带回家的礼物。
第一次到八茂区上，离开场坝不远，便看到了静静流淌的蒙江。在炎热的空气之中，我的心一下子宁静清凉下来，为它的美丽和柔软惊羡不已。我感觉罗甸是个幸运的县，因为它拥有蒙江。作为母亲河的蒙江，一年四季为罗甸带来了变幻的风景，丰润的气候与灌溉的便利。这是一条风光旖旎的河流，整条河流呈现纯净湛蓝的色调。它蜿蜒流淌在崇山峻岭中，河两岸低处是灰白色石灰岩，一层一层的水位线，稍高处是翠绿的灌木丛，再高处便是茂密的树林和高大山体了。水浅的地方，可看见清澈的水底和石灰岩的河床，活泼灵动的鱼儿在水中穿梭倏忽。蓝天白云之下，它蚀割着崇山峻岭，左一盘右一弯，时而湍急，时而舒缓。水声一会儿潺潺地，一会儿叮叮咚咚地，一会儿哗啦啦啦地，一会儿却是轰隆隆隆地，像琴师在大地上弹奏，弹奏着一支天籁般的神曲。
蒙江就这么流淌着，有的河段一抹碧绿，深不见底，水流似已凝固，水面像一面镜子，倒映着蓝天上掠过的飞鸟，蠕动的白云和两岸的青山。而有的河段是深一滩浅一滩，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岩石，一片片雪白的水花激荡在整个河面，哗啦啦的水声响彻山谷。夏天连下几场暴雨，蒙江便倏然暴怒，一改平时温顺模样，让人难以认识。
一次我从大山下来，很远便听见山下雷声隆隆，一时恐惧，竟不知发自何处。下到山腰，突然见脚下草丛中现出的蒙江，平日如处女般娴静的碧蓝蒙江，此刻变成了褐红色的巨大水体，它像一位疯女，狂喊暴跳，怒不可遏，震人胆魄。它奔腾呼啸，嘶喊咆哮，翻滚着浊浪，击打着敢于阻挡的岩石，腾起滔天巨浪，漫天红色水雾。它裹挟着无数的树枝野草泡沫，飞速转动的旋涡，闪电般奔流而去。看惯了昔日的蒙江，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目瞪口呆地站在江边，被大自然的可怕力量所震慑，哀叹着人的弱小。
从空中俯瞰罗甸，县境南边有红水河流过，东边有曹渡河环绕，从西北向东南贯穿县域全境的则是蒙江。从地图上看，蒙江属珠江水系，主要源头有两支。东源发于龙里，称洛凳河，入惠水称涟江；西源发于安顺，入紫云称格凸河。格凸河与涟江在逢亭汇合，始称蒙江。蒙江一路上接纳了许许多多的小河与小溪，包括来自青凤的那条小河，终于汇成了一条壮观的大江。可惜好景不长，蒙江流淌了并不算长的一段之后，它的名字便消失在双江口，因为这时它改名叫红水河了。
蒙江带走了知青身上的稀泥和臭汗，带来了水中的欢乐与温馨，带来了餐桌上鱼虾蟹蚌的美味佳肴，带来了随季而变的各种风景，带来了临江而立那无限的感慨，那无尽的思考——也现出过那张偶尔露峥嵘的脸庞——它无情地夺走了一条生命——一位八茂知青鲜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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