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一支长篙，向着巫山尽头而去，连着水声潺起，星辉落下，水中银月尽数捣碎。
两岸韶华蔚应，灯火通明，文景背负双手，立在船端，心情颇为舒畅，他傲视着前方，身后的船队一一而下。
少顷，前方人声鼎沸，灯光骤亮。
月光之下，流云巡游，乌鹊桥上，情侣相会。男女以云为掩，喁喁私语，四目相接而忘声，依立桥旁。但见一佳人，杂在众人中，如野鹤之在鸡群，她样貌极为靓丽，踽踽然细步，循阶而上，神态惘然若失，停走之间，或孑孑孤行，或亭亭独立。
她，突然停了下来，便立在桥上，似被什么东西迷了魂似的，眼中全然映着的，都是那少年模样，整个人黯然伤神。又或是那萦心郁郁的瞬间，惝恍迷离，入眼的翩翩少年，御舟乘风而去，卓然风姿，千回百转而不衰。
她身后随着两个丫鬟，身着绿衣的名唤小维，身着青衣的名唤小雅，两人一路走来，相互打趣嬉闹，与其离的甚远。
这小姐看着文景身影，直至从眼前缓缓消失，春心一时萌动，良久有余兴，醒过神时，始觉甘之若饴，回味如痴如醉，似戴月的玉人，迎风而立。
这时两位丫鬟跟了上来，那小雅甚是聪敏，看到小姐眉目不转，痴望着那白衣少年身影，知是小姐情之所钟，但料想那少年身份，不由垂叹，发出若有若无的嘘声。
“你这是怎么了？”小维嘟囔着嘴，一脸疑问，“神神秘秘的。”
小雅将食指放在嘴边，模样却是俏皮，她作出禁声的动作，并将小维强拉到一旁道：“小姐思春呢。”
小维开始不解，轻微反抗，但听到小姐喜欢让别人了，不由讶然道：“这怎么可能？”
“不能说。”
“你快说嘛。”
两人叽叽喳喳，似麻雀一般，有些聒噪，旁人不以为然，可小姐闻之，却是眉头深锁，寒蝉凄切。
向来良辰美景，难以入画，事事又岂可顺应人心？
四处灯火通明，文景欣然望之，他浑然不知，自己已入他人青眼，成为别人眼里的一道风景。他此时没有其他想法，只待船过了那乌鹊桥，即是玉屏街，传宴便要开始。
“传宴！”
文景轻喝，他一袭白衣飘飘，立在船头之上，老管家收到命令，传达下人。众人忙碌起来，已经分好的食盒，被特制的木勾，络绎不绝地传上岸，两岸上各桌的长者，小心接过食盒，取出其中美食，一一放置桌上。
水流舒缓，二十多条船，间之数米，络绎而下。长篙激起水声，这数十人动作麻利，不多时便将食盒分完。
少焉，笛声倏起，和着水声，悠悠扬扬，这轻舟流水浮灯宴，才算是真正开始。
欢声笑语中，人们说着祝词，口中叨絮陈年往事，而这轻舟流水浮灯宴，正是出自老佛爷之手，由最早的流水宴席所改。在这青山镇，每家每户多少多少受过文家恩惠，文家仁义好施，远近留有美名，且数代行医，常广济天下。
“少爷，流水宴十分顺利。”老管家听闻颂词，总算悬下心来，对着大少爷和颜说道，“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剩下的事便交给老朽吧。”
“那就麻烦仲伯了。”
文景毫无推辞，他近些日子为了浮舟流水宴，确实有些劳累，且北平好友常来书信，多有噩耗传来。数月之前，他最为尊敬的一位学长，在游行示威时受了枪伤，险些丧命，那学长醒来之后，便奋笔疾书，号召有识之士站出来，如此存亡之秋，应为国家分忧解难，并成立新生会，一群年轻人阔论国家政事，探讨民族未来。那一番陈词慷慨激昂，虽是一纸书信，却让他热血沸腾。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呆在此地安逸度日，文景觉得旷日弥久，不过荒废青春，他甩手而去，见众人沉溺安乐，他暗下蹙眉，冷道：“不过博得的美名罢了。”
文景悄然上岸，落寞离去，想到外面的混乱世道，而这里的人偏安一隅，只顾贪图安逸，内心不由反感，他隐入黑暗，脸色深沉。
那老管家也叹口气，什么也没说，他安排收尾的工作，让人将船只开向指定地点。
两岸垂柳摇曳，灯照水榭楼台，碧水环绕，飘着几朵桃花儿，而远处光雾朦胧，传来喧闹嘈杂，此时华灯初上，缓缓流下，水榭上的壁人，指指点点，一时热闹起来。
而在北街的大戏台，更是赞声一片，虽都是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但经说书人之口，微婉之情，洒落之韵，抑扬顿挫之气，无不令人惊叹。
那说书人，正是白日文家寿宴上的盲书人，被老佛爷挽留在此，三日说调，以悦百姓。
听评书本是赏心悦目的事儿，一边品着香茗，再配上一些瓜子果仁，莫不惬意。有人脖子上挂着烟箱子，在戏台下迂回走动，远处还不停传来呦呵声，游走的小摊小贩，口声杂烩，且都是些民间技艺，卖的也是些稀罕物件。
而在台下，小维与小雅磕着瓜子，嬉闹玩耍，相互打趣，她俩倒是有样学样，看样子是被评书先生所讲的《聊斋志异·神女篇》所吸引。小维与小雅是天香楼的丫鬟，而小姐乃周氏遗孤，名唤周晴，小时候逃难多处，后辗转白水城，长大成了天香楼的名伶，其他不为人知，她善琴曲，工书画，对棋艺也是略知一二，算得上当地的名人。
周晴自小熟知音律，对盲书人的琴技，颇为欣赏，他之琴声色调沉着，铿锵有力，尤其是拨弦的手法别树一帜，虽似北派却有异于北派，长久听之观之，渐入佳境，不舍离去。
时已渐晚，听书的人络绎而去，不复当时热闹，那盲书人似是明了人不多，却也坚持唱完了最后一段。
“师傅，台下还有人呢，是几位漂亮的大姐姐。”
不多时，人已散去，台下唯剩周晴与丫鬟三人，久停在座。盲书人耳力极好，听那络绎而去的脚步声，几经他耳，渐渐无声，便开始收缀，却被小童拉下，并告知详情。
那盲书人放下琵琶，向前走了几步，低声询问，“承蒙几位小姐厚爱，不知还想听些什么曲子，老奴悉数说来。”
台下却是无人答应。
在戏台下，小维早就想走，却又拗不过小姐，只能等待，此时她一脸的不耐烦，将小姐给与的赏钱，交与小童，而那盲书人却是不接。
“那工钱文家已付，岂有多收之理，小雀儿还不将礼金还与他人！”
“先生还是接下吧。”那小姐柔声细语，很自然地对着盲书人施了一礼，“天也有些晚了，若是先生不弃，可来寒舍，奴家便落在那天香楼。”
那盲书人听其音，别有腔调，再充耳细闻，犹如金玉，心下不觉翻覆，眼睛似乎都要睁开了，遇到知音人，他颇为激动，遂沉声道：“小姐歌喉，如同天籁，应是那昆山腔无疑。”
周晴甚为佩服盲书人，这份耳力十足了得，不过寥寥数语，即被盲书人言中，心下不由多了几分亲近。
两人相投，相见恨晚，几若忘乎旁人。
而后惜别，便停了许久，随行的人，耷拉着脑袋，一脸的不悦，小维鼓绷着腮帮子，让人捧腹不已。
月色朦胧，人皆入户，已是掌灯时分，仍闻窃窃私语，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月影。
“哎呀！”
小维突然惊叫，如遭莫大惊吓，周晴回个神，向他们询问，却见小维踢打什么，正向着绊倒她的原罪出气。
“啊！”
黑影晃动，却是让几位女子吓到，破旧的被单下，突然发出迷糊声，更传来一阵浓烈的酒气。
原来是一个醉汉，那被单不知是谁施舍，在醉汉翻动时，数枚银钱落在地上，清脆入耳。
周晴走进一看，原来是一醉酒沉睡的男子，模样十分邋遢，如乞丐一般，他满身污秽，卧倒在街角，毫无在意那数枚银币。
她责备了小维，将解下的披风，覆在那男子身上，料想那男子并非乞丐，莫不是逃难的人，落魄如此。
周晴向着男子轻声说道：“酒是害人之物，半酣愁腑肠，大醉催心首。这百秽入心，醒前是哀，醒后是悲，不过消人眉寿，增添罪责罢了。”
男子莫名，一片混沌，着眼那如瓷一般的脸，月光落下，似比那月光更皎洁，见着这几人渐渐离去。
风月无声，而暗处一双眼，却饱含着恨意，但见那小姐离去后，王方羽眼神逐渐空洞。
这个夜晚，让他清醒异常。
月落乌啼，天近拂晓，繁华终将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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