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夜色渐浓。
灰白的天边还能看见一片橘红,落日懒洋洋地不肯走,路边的街灯却捺不住性子先亮了起来。
平常营业到很晚的小店,这时都纷纷关门打烊了。个别店家还不忘在门上挂个牌子,“初五开业”,像是生怕街坊们跑几趟冤枉路而怪罪他们似的。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没有晚高峰拥堵的车流,没有菜市场熙攘的人群,一切都比往常要安静许多,只有小区里孩子们的奔跑嬉闹声和远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提醒着人们,今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
高低错落的楼群间偶尔会露出星星点点的焰火,忽明忽暗,在夜色做背景的幕布上逐渐清晰起来,更增添了一丝“年味”,焰火的光亮不时闪烁在一扇扇玻璃窗上,也映照在田文静微蹙的眉头上。
田文静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焰火,手里端着一杯水,若有所思。
她是人民路上工商银行的一名柜员,每天的工作繁重而又单调,很多年轻的姐妹都叫苦不迭,可她却很喜欢这份工作,也许正适合她温和简单的个性。长时间久坐让很多同事都患上了肩周炎颈椎病,她却身体状况良好,也许是她经常锻炼身体的功劳。但最近她却时常觉得乏力、食欲不振,偶尔还有呕吐的症状,家里人很担心她,几次要带她去医院都被她拒绝了。今天她请了假,一个人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让她有点忐忑,回到家就一直掂量着该什么时间把结果告诉家人。
“哎,水给我”,一只手伸过来拍在她肩上,吓了她一跳。循着这含糊不清的声音,田文静看到了她结婚四年的丈夫,于海洋。于海洋嘴里含着药片,目光询问似的望向田文静,“又不舒服了?”田文静回过神来,忙把水杯递给丈夫。“没有,走神儿了。”
“我得赶紧走了,顺子一会儿等着急了。”说着,于海洋拎起衣架上的外套就要往外走。“哎,你不跟爸妈说一声啊,”田文静赶紧提醒他。“哦,对。”于海洋放下外套奔进了厨房。
厨房里飘着煎刀鱼和红烧肉的香味,两个燃气灶上各坐着一口冒着热气的锅,蒸腾着一种喜庆的氛围。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忙活的是于爸和于妈,两位老人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洗菜煲汤上,没发现于海洋进来了。
“爸、妈,我走了啊,你们多吃点儿,也别睡太晚,”于海洋对二位老人嘱咐了几句,顺手从餐桌上拿起一块儿排骨吃了起来。“没注意,都到点儿了?让顺子慢点儿开,赶趟呢。”于妈匆忙擦了擦手,又塞给于海洋一块儿猪蹄。
“知道知道,”于海洋狼吞虎咽地把肉吃完,骨头吐在桌子上,转身要走。“今儿车不能太多吧?”于爸尝了口汤,扭头对老伴儿说,“有点儿淡了。”“没啥车,大过年的,单位吃的好睡的好,放心吧。”于海洋抹抹嘴,“我走了。”“嗯,到单位来个电话。”
于海洋回到门口,穿上鞋,看到田文静正往他背包里塞苹果。“不拿,单位有的是。”“万一今年没有呢,”田文静也不抬头,硬塞进去两个苹果,把背包撑的像个枕头。“下午又难受没?我净睡觉了,刚也忘了问你。”“没难受,这几天好多了。”“节后领你去医院,这么拖着也不行。”“知道了。”田文静的声音细若蚊蝇。于海洋接过背包,“走了。”“到单位来电话!”厨房里于妈探出头来喊了一声。门“咣”的一声关了,留下田文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于海洋是铁路上的一名货车检车员,他的工作是负责检查货车的运行状态,确保安全。由于火车是二十四小时在路上跑,所以于海洋的工作也是全年无休,实行有白有夜的倒班制度,全不知节假日为何物。今晚是他夜班第一天,要后天早上下班,有时单位有事,甚至要折腾到下班当天的下午才能回家。
今晚是他在单位过的第三个年。
“怎么不说话?”顺子问道,他是于海洋同班组的值班员,两个人经常一起上班。自打上了车,于海洋就眼瞧着窗外不吭声。“闹心?还没习惯在单位过年?”“不是”,于海洋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烟,抽出两支,帮顺子点上,自己也放松地吐了口烟。两个男人的烟给车厢里蒙上了一层薄纱,面目躲在纱的后面,好像给自己隔绝出一小块天地,于海洋就势打开了话匣子。
“田文静病了,”于海洋转头瞄了顺子一眼,“想带她去检查,她一直说请不下来假,愣说没事儿,我刚才出门前看她的样子好像不太舒服。”于海洋猛力地吸了两口,打开车窗,把烟蒂弹了出去。“要不我跟主任请个假,回家照顾照顾?”
“大过年的医院也不开,要不是啥急病,医院也不给处理,”顺子似笑非笑地表情一目了然,“就是舍不得你上班吧,今儿早上我媳妇儿买菜还碰着田文静了,回来跟我说她胖了呢。”顺子语气一转,“再说,你听说谁过年能请下假来的?”顺子伸手打开收音机,“听听交通台,我媳妇儿说人民路修路,咱俩今儿得绕行。你手机能导航不,我的没电了。”
“能,”于海洋去够后座的背包,开始翻找手机。“但我看她难受好几天了,还吐过一次,不能是胃有啥毛病吧?”“也没准儿,我多少年的胃病了,有时候会吐,但是问题不大,养着呗。”顺子放慢车速,“找着没?前面就岔路口了。”于海洋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咦?我手机哪儿去了,平常都…”于海洋“啪”的一拍脑门,“下午我让田文静给我充电,忘带出来了!”“那没办法了,我下去找人问路。”顺子把车停在路边,于海洋的心情因着这小插曲开始起伏。他多么想此时此刻给田文静打个电话,刚才出来的匆忙,只顾着跟爸妈说话,忽略了妻子。
两个人自结婚以来,田文静都是依着于海洋的。两个人很少吵架,安静温和的田文静无论在家还是和于海洋在外应酬,都是一副标准的贤妻形象,于爸于妈对儿媳妇也是赞不绝口,刚结婚的时候几乎逢人就夸田文静模样俊俏、性子温顺,于海洋也非常疼爱自己的妻子,四口人的生活很美满。然而,到了结婚第三年,老两口有些坐不住了,开始旁敲侧击地问于海洋,“你俩是不是准备要个孩子了?”这个问题小两口不是没有想过,也去医院检查了身体,一切正常,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走东边,那条路近,”顺子回到车上,带进来一股凉气,把于海洋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汽车向东,驶上了高速公路。路上一片漆黑,视线前方看不到一盏尾灯,后视镜中也全无一丝光亮,只有这一辆车奔驰在年三十的高速公路上,似乎这黑夜是他俩唯一的伙伴。
这个夜晚和以往几年一样,顺子和于海洋在别人都回家团圆的时候向单位进发。一开始,于海洋很不适应,即便在平常非节假日的时候,这种倒班方式也一度让田文静很恼火。“我刚下班你就要上班去啦?”田文静嘟着小嘴委屈地问他,这样的场景发生了很多次,每次于海洋都只能伸手搂过妻子,“等我休班在家好好陪你。”
有一次,于妈生病住院了,碰巧那天是于海洋白班。于妈拦着田文静,不让她告诉于海洋,怕耽误工作,主要是怕他分心,影响安全。直到于海洋下班到家了才知道,心中的懊恼、自责和惭愧都一股脑地涌上来了,深感对不起家人。田文静安慰他,“没什么大事儿就没让你请假回来,这边有我照顾,你就安心上班吧!”结婚四年,这样的默默付出发生过很多次,于海洋觉得愧对家庭,便在休息在家的时候学做菜,苦练厨艺,希望从其他方面弥补田文静。
对于田文静,于海洋是怀着歉意的。因为工作性质特殊,家里的很多事他都无能为力,只能让妻子去张罗,田文静倒从未有过怨言。对这一切,她坦然接受,并且积极主动地去适应这样的生活方式。于海洋不止一次地对她说,“对不起,让你承担了太多,”“没办法,你倒班嘛,我做的也都是一个妻子应该做的分内事。”于海洋非常感激自己能有这样的妻子,生活中对田文静关爱有加,对她的要求也百依百顺。所以,一想到田文静身子病恹恹的,于海洋的心情就控制不住的焦虑。
“你猜今儿晚上吃啥?”顺子开始期待一会儿的晚饭,“肉呗,还能有水果,”于海洋看了一眼手表,“不过估计是吃不上了,能赶上开会就不错了。”顺子闻言加快了车速。
一开进站区,他俩就看到了那栋矗立在线路旁的二层小楼,那是他们的点名室,也是他们的目的地。
他俩匆匆忙忙停好车,向更衣室走去,看见同事都已经换好工装聚集在楼下吸烟了。“就差你俩没到了,赶紧,马上开会了。”“饭还没吃呢,”顺子抱怨了一句,俩人马上加快了脚步。“得尽快找个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于海洋暗忖着,“开完会去值班室打电话。”
会议开的简短而紧凑。主任给大家拜了个早年,说了几句祝福话语,然后针对这个班的安全风险提出了几项要求,最后对人员分工进行安排。“海洋,这个班你去后部替老马,他调走了,我也是刚接到通知。”“…好的主任,”于海洋回答的略有迟疑,后部待检室和值班室的距离最远,徒步走过去大约要十五分钟。“主任…”“准备接班!”于海洋的声音和主任的撞在了一起,他也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一会儿没车的时候再去吧,现在接班要紧。”于海洋快步向后部走去。
“一组注意安全到八道接车…”对讲机里传来值班员的声音。于海洋刚刚清点完工具,调高了对讲机音量,听从值班员分配作业任务。“一组明白!”于海洋回话后抬眼看着墙上的钟,19:20,顺利的话,20:30之前能跟家里通上电话。
外面凛冽的寒风吹的人睁不开眼,明明只是空气的流动,却有着刀子一般的杀伤力,把暴露在外的皮肤刮的通红。于海洋站在线路外,远远看到了机车刺眼的灯光,在这强光下,人呼出的哈气像幻化成烟雾的仙女,优美地舞着。耳边传来汽笛低沉地声音,像一只巨兽的嘶吼,充满了威严,警告着线路里工作的人要对这条钢铁巨龙怀有敬畏之心。
“幸亏文静把棉垫给我带来了,不然脚非冻掉了不可”,于海洋一边比划着肢体语言,一边迈进了线路。
21:25分,整整两个小时后,于海洋和同伴撤除了脱轨器,往待检室走去。“顺子,还有车没?”于海洋略显疲惫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到了值班室,“十一点之前二组还有一个,你们没有了。”“收到!我过去一趟。”
终于可以打电话了。于海洋长出了一口气。
从待检室出来,于海洋拿着手电,向着远处的一点灯光走去。“文静一定等急了,爸妈怕是也没吃好饭。”于海洋看着地上手电光孤零零地摇晃着,线路沿线没有照明设备,能给他提供光线的,除了这个半旧的手电,就是天上冷冰冰的月亮了。于海洋把衣服拉锁又向上拽了一下,紧盯着地面,目不斜视,仿佛四周的黑暗变成了一道屏障,把他圈在光线所及的一条狭窄的通道上。耳边除了风声,还有远处飘来的鞭炮声,那是别人的团圆,与他无关。
于海洋来到值班室,跺跺脚,摘了帽子往里走。顺子见了他,站起来给他腾地方,“打吧,一时半会儿没事儿。”“就几句话,”于海洋掏出冻得僵硬的手,拨通了那个梦中都能默念出来的号码。
“喂?”
“我,我到了。”
“嗯,咋这么久,车多啊?”
“嗯,连了两个。”于海洋顿了顿,“差点儿迟到了,人民路修路了,绕着走的。”
“呀,忘告诉你了,怪我怪我。”电话那头田文静不停地道着歉。
“没事儿,没耽误。”于海洋仔细分辨了一下田文静的语气和音调,“你后来难受没?”
“好了…”
“真的?”
“海洋,”田文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她不确定这个时间把消息告诉丈夫是否合适,但她又念着,要让这个年过的更有意义。
“怎么了?”于海洋隐隐觉得她心里有事儿,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话筒。
“我怀孕了,11周。”
于海洋呆立在原地,一阵狂喜和惊讶瞬间爬上了他的脸。
外面风还在吹,车也在跑,千家万户聚在电视机前看晚会,只能看到他们的笑脸,听不到他们的笑声。这是一个和往年一样安静祥和的除夕夜,这一天带给人们的都是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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