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小说)

三十年前。

杨二是个农民，又不全是农民。

他当过几年兵，不识字，转业以后在乡村里就当了农民。也是因为当过兵的缘故，公社里又让他做了他村上的集市管理员。

杨二的村子是个小集，逢五排十是集日，十里八乡的乡民提半篮鸡蛋，推一车青菜等，驮一口袋粮食到街上来卖，换几个钱，吃盐打油过日子。

集不大，在正隅首的十字路口一片。才刚开始上人的时候，杨二就哐哐啷郎推一架磅秤，摆到一个小桌前。粮食交易要到这里称斤量，按交易多少收钱，杨二推磅秤的时候，专门把磅秤弄的咣啷啷乱响，仿佛在宣示自己的权力。

这时的杨二，很像契诃夫的一篇小说《税吏》。集市上人越来越多了，杨二在人群中串来串去，大声吆喝着，谁的摊子摆的挡着路了，谁谁应该再往里一点，经常来赶集的都认识杨二，纷纷递给他纸烟，杨工平常抽的烟全靠集日收来。

杨二手狠，上头说不让搞投机倒把，不让个人卖炒花生，卖馒头等等，他就不让卖，抓住了就没收。都是一个村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杨二照样说抢就抢，有时还会到家里去搜。像炒花生馒头这种东西，他收来也不会上交的，杨二家里永远有炒花生和白馒头吃。

上面看杨二手够狠，又交给他一项任务，让他每一天晚上到公路上去截拉粮食的。

那时候，粮食都不够吃，农民没办法，秋收以后，就把家中的大豆和玉米，到外乡换成地瓜干，这样能多换一些，能够老婆孩子吃一年不至于挨饿。换粮食这种事情，抓住了也按“投机倒把”论，不仅要没收粮食，还会被批斗游街，所以，乡民们都是偷偷地走夜路。

杨二很兴奋，每天晚上都在公路边上守着，逮着逮住拉粮食的就没收，任人家怎么样地哀求，他也不为所动。他从内心里觉得那拉粮食的人就是他的敌人，他在打击敌人。他很有成就感。

他当过兵，但没有打过仗，这让他很遗憾，他觉得如果赶上战争的年代，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游击队队长。他学着电影上八路军对付鬼子的办法，截粮食。他觉得自己勇敢而机智。

原来是守在公路边上截，后来他骑着自行车，沿着公路截，能骑出去十几里去。

那天夜里，一点多，他又截住了几个拉粮食的人。七八辆地排车，十来个人。杨二用大手电一晃，大声喊道，停下！

拉粮食的十来个人乖乖停下，杨二很威严的上去讲，你们知道不知道国家打击投机倒把？你们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拉粮食的人千般哀求，大哥大叔大爷的一通乱叫，杨二根本不为所动，脑袋一摆，手电筒一晃，说跟我走，拉到所里去。他说的所是工商管理所。

拉粮食的人看看只他一个人，想想自己家的老婆孩子一张张等饭的嘴，狠了狠心，一拥而上，把杨二摁倒了，七手八脚的把他捆了个结实，又把腰带抽出来，裤子给他脱了半截，露着大屁股。

杨二被吓蒙了，没料到这群人会这样，开始还大声叫嚷，说我是工商管理所的。那群人怕他大声喊叫，又脱下他的大棉鞋，把他那一双臭烘烘的袜子塞到他嘴里，杨二喊不出来了，那群人一不做，二不休，拿起他的绵鞋照他脸上抽，边抽边骂，你个王八蛋，坏良心。你不是你爹娘养的？

抽他一顿，那些人也不敢久留，把他一脚踹到路沟里，拉起车子来，一阵风似的跑了。

杨二躺在路沟里，挣扎不得，他觉得自己的游击队长没学成，反而成了电影上被俘虏的敌人哨兵，被绑住，嘴里塞双臭袜子。

他懊悔极了。

路上偶有车过，杨二也喊不出声来。秋收以后的天已经很冷了，杨二露着大屁股，冻个半死。

好不容易盼到天快亮，有个拾粪的老头沿着路沟走，一抬头，看见前面像个人，连忙走过去，杨二赶紧扭动，老头看见，先把羊儿嘴里的袜子揪出来，问他怎么回事，杨二吭吭哧哧把事情说了一遍。

拾粪的老头听了，说你这是伤天害理呀，拉个粮食，就是为了一个活命。你把粮食截下，他们一家人还不张着嘴换饿？张嘴，我袜子给你塞上。

杨二不张嘴，老头说，你要不张嘴，我就用粪叉子给你撬开。

没办法，杨二又把嘴张开，老头把那双袜子塞到他嘴里，走了。

直到天大亮，走路的人才发现了杨二，杨二的屁股已经冻紫了。

杨二回到家，大病一场。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到公路上去截拉粮食的了。

杨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