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独自漫步在家乡南门海堤旁、沙滩上。沙滩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群,单独的、成双的、成伍的。他们都忍受不了屋里的闷热,不约而同来到这凉风沁人的海边消夜,消夏。海上没有太大的波涌,只见细浪缓缓地、轻柔地漫向沙滩,酷似皱起的绸缎,闪着熠熠鳞光,仿佛还在轻声哼着节奏舒雅、让人陶醉的夜曲。略带咸味的海风;泊在海面不远处,用灯光诱捕鱿鱼的小竹排上星星点点的渔火;稍远处那夜幕投在海上的倒影——山影,船影,塔影;隐约中海天连成一片,宛如一面大屏幕,那画面上竟分不清是星星还是渔火——构成了美不胜收的夜景。置身这情景,怎不令人流连忘返。
我不禁陷入了沉思,痴迷在这大自然巧夺天工的神韵里。我还自豪地认定这神韵必定是故乡独有,是上苍的惠赐,而只有这海堤是人类建造的附加物。可在我小时候,并没有这人为砌起的海堤呀。那时的南门湾,纯自然的广阔、绵长、洁白。白天,沙滩同湛蓝的海水、碧蓝的天空组合成绝美的图画;夜晚,又同醉人的微风、轻柔的细浪一起迎接休闲的游人。
记得海滩旁边有座称为“先生公”的小庙宇。老百姓生病,寻医问药如不见好转,就到“先生公”抽个签。只要按照签文所示,用草纸(必定要用草纸)写上几味药名,算是处方,也不用去抓药,只要把草纸放到药壶里煮一煮喝了,据说立即神效,十分灵验。于是,老百姓为了保护“先生公”,就在庙前靠沙滩的海上,筑起了一堵两三尺厚、两三丈高、五六丈长的护墙,称为“照壁”。可是如今这“照壁”已不复存在,那是在1969年夏天的一次海啸中被摧毁的。
其实,早在“照壁”被摧毁的10年前,政府就已预计到海浪对海岸沿线民房、田园造成破坏的可能性。在时任县委书记谷文昌的努力下,,投资兴建了我们眼前这座海堤,以为防患。谁知,10年后,海堤还是没能阻挡风浪的侵蚀,遏制波涛的狂怒。就在海啸发生当天,海堤上七八百斤重的大石块,竞被狂涛骇浪冲脱坚固的水泥粘结,轻而易举抱起来,飞跃上百米,砸在一座民房的屋顶,把屋顶砸出了一个大坑。海堤缺了口,海水涌进陆地,淹没了几百亩良田,整整经过十年的改造,田园才恢复正常的种植。
自从那次以后,我着实对生我养我的家乡的大海,油然生起一份深深的敬畏之情。有时竞至于发出莫名的“海问”:大海啊,平日里您对人类总是温柔有加,不仅长年累月不断奉送大量丰富的物产,并让人类借以远航的船只任意在您身上驰骋,还常年献给人类一种母亲一般的柔情。更为博大宽怀者,您还不断接纳来自陆地,来自江河,来自人类的一切倾泻,不管净物还是污垢,总不嫌弃。其胸襟之阔达,容量之无以伦比,世间何物堪与相比?然而,您又为何要发怒呢?您经过了不知多少年能量的积蓄,才足可发起那么大威力的波涛,这波涛何不施恩于人呢?
母亲,总是善良的。如果说,1969年的那次海啸正是发生在人们经历着灾难深重的那场“文化大革命”之际,那么,大海的勃怒也就不足为奇了。山海有知啊!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中,我只能这样牵强附会地解释母亲的狠心。
记得小时候,也是在这南门湾,几个同学一起游泳。浪不大不小,大家都试着跳进浪里,反复随海浪举到浪尖,然后摔下浪谷,非常刺激,有惊无险。有时还故意迎着滚上来的浪峰,一头扎进去,叫“接涌”。纵是因此喝进一两口海水,总也不因苦涩而惊叫,倒觉得亲切而兴奋。后来才知道,别处是绝无此等游戏项目的。
那一年外出升学,在一座同处海滨的城市里生活了半年。这座城市的海,尽管岸上有繁华的马路,有鲜花,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海上却从未见到过多大的波浪,海边也见不到洁白的沙滩。码头附近的海,平静得很,与我们家乡的海完全不一样,真叫人纳闷。到了冬天,寒风冷冽,使人平添了几分思乡愁绪。寒假,几个在同城就学的同学结伴搭车回家,一路寒意。当汽车快驶近家乡时,渐觉风力加大,窗玻璃呼呼作响。然而,那风,是微温的,我们都周身温暖。几位同学几乎异口同声欢呼家乡的温暖,先前的那份离愁立即烟消云散。我想,这感受一半固然来自于家乡特有的可人气候,一半应该还来自于按耐不住的恋乡情怀。我们都为身为东山人而感到幸运。
思绪拉远了。当我想到此,一看,海边的人群已渐渐散去。我又陷入了“无病呻吟’’式的傻想。为什么,自然界有大海里这种让人费解的波涛,而人世间却没有呢?一个声音立即告诉我:怎么没有!也就是这个南门湾,不就见证过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人间波涛吗? 1950年,一股政治势力从大陆撤走台湾,竟从这个小岛县强行抓走了3000多名“壮丁”,以补充兵力,就是从这南门湾上船的。此后,造成了多少家庭骨肉分离、老母亲哭瞎了双眼、年轻女子在“寡妇村”守活寡几十年等等辛酸悲切的故事。她们把情思寄托到了台湾岛,年年到这南门湾向东遥望。等啊,等啊,经过了四、五十年的等待,终于还可以等到团圆的一天。于是亲人回归,夜夜诉说半个世纪的沧桑,何止怅然泪下。这不就是人间的波涛吗?政治势力的争斗,为什么要以百姓的骨肉分离作为代价呢?
一位成就斐然、被誉为“力学之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的大科学家——钱伟长,曾到过我们家乡考察、旅游。站在海堤上,面对着海峡荥荥一水,时而放眼看不见的对岸,时而欣赏着平静如镜的海面,看着缓缓驶近的归渔的点点帆影,科学家在静思。不知何故,静思之后,并没有从力学的角度给我们深入揭示海啸的成因,也没有告诉我们海的脾气,何以时而温柔,时而暴怒?离岛之前,却突发雅兴,给我们家乡留下了一首五言诗。诗日:“东山揽海峡,铜陵(东山旧称铜山、铜陵)迎归潮。未识碧空远,情思载波涛”。不知科学家是被眼前的胜景所动,意在赞颂我们美丽的故乡,还是听过那一出出人间悲剧,望着海峡东岸而有所触动,抒发出忧国忧民的情怀?或许,科学家还说不定为了科学力量无力改变和限制自然暴力和政治风浪,无力免除人间灾难而慨叹。
全诗的意境集中在这“载”字,匠心独具,耐人寻味。我于是透过这“窗户”,窥见了诗的灵魂。不管应该从何角度理解,我们确实真切地感到了科学家与我们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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