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一次葬礼(下)

一次葬礼(下)

作者: 好报非非 | 来源:发表于2017-04-07 21:04 被阅读0次

    当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当树上的夏蝉又开始激昂鸣叫,当厨房传来锅碗瓢盆油烟火炉交杂的声响,新的一天就此拉开帷幕。天朗气清,阳光还没有热度,小草上还缀着透明的露珠,多么美好的夏日清晨,如果没有永别这种事。

    日上三竿,吊唁的人陆续到来。端茶倒水,点鞭放炮,寒暄宽慰,随后客人们被安排到各个牌局上,整个过程顺理成章,行云流水。于是一整天,人来人往,鞭炮声响了又停,断了又续。

    亲友们送来的花圈花花绿绿,摆满门口的晒场,如列队的士兵,是要守护那个安睡了的灵魂吗?爸爸请来村里的老校长曾伯伯帮忙写挽联,曾伯伯也是我小学时候的校长和老师,是村里难得的文化人,尽管早已退休,但还是备受邻人尊敬。曾伯伯刚下地干完活,挽着裤腿直奔过来了。一张大圆桌,桌上已摆好笔、墨和白纸,我站在一旁帮忙裁剪纸张、伺候笔墨,恭恭敬敬,仿佛自己依旧是个小学生。

    毛笔蘸着墨水在一条条白纸上开出花,让原本喧哗的一角暂时安静下来。年轻的小辈时不时凑过来围观一下,询问某个陌生的字眼,得到曾伯伯或我的回复后又悻悻地走开。我会的也就是认得几个字了。爸爸问我能不能写得向曾伯伯这样好,我直言写不出。尽管读书时练习过毛笔字,可是那三脚猫的工夫,哪里登得了台面,如今偶尔提笔,也是颤颤巍巍,毫无曾伯伯的那份自在、自如。

    正午时分,做法事的道士过来了。三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是本村人,和爸爸关系十分要好,做道士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在老家颇有名气。随行还跟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三十岁上下,穿着细高跟凉鞋。我悄声问幺叔这两位女子来做什么?幺叔说负责敲锣打鼓。心里一惊,以前敲锣打鼓的不都是男子吗?幺叔说如今做这行的人太少了,所以敲敲打打的轻省活就交由女人们来做了。如此古老的行当也在不断变化,道法自然是不是就是如此?

    我所知道的这场葬礼法事的第一道仪式是写孝敬纸,即将逝者亲属的名字写在专门的纸上(黄表纸?不确定),讲究极多。亲属分直系、旁系,直系中又有血亲和姻亲之分,枝枝蔓蔓;写时根据亲疏远近、辈分关系等,还有位置先后、称谓名称之别,繁杂程度令人咋舌。

    道士中的文书先生坐在专门为他准备的小方桌前,专心致志的写着这份以表哀思的名录,边写边问——逝者配偶姓甚名谁,子女有几个,儿子结婚没,女儿出嫁了吗,出嫁了要放在后面,结婚了的有没有孩子,孙子叫什么,外孙呢,逝者兄弟姐妹有哪些,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呢……我们几个年轻的兄弟姐妹杵在一旁,一问三不知,好不容易忆起某个名字又被证实有误,害得道士要重新写过。如此折腾几次,道士急了,大叫你们赶快去给我找个懂的人过来,这不能开玩笑,名字不能写错,写错一个字整张纸都得重来。兹事体大,我们东奔西走找来稍微年长的小姑父帮忙,才得以理顺这陌生而复杂的关系和名字。看来古人修家谱、族谱等实属必要,让后人有迹可循;现在的我们,该从何处去寻找了解家人、祖辈的线索呢?

    时光渐渐挪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开席(吃饭)的时间到了。吊唁的人从一个个房间钻出来,四面八方的乡亲也渐次聚过来。人太多,每次开席都得分成好几轮,每轮五六桌,一拨人下桌,立马收拾,迎接下一拨。请客入席,端菜上菜,递烟倒酒,吃吃喝喝,闹哄哄的烟火气息,与灵堂里的庄严肃穆,形成鲜明的对比。

    待轮到我吃完晚饭回到灵堂时,道士已经在为大伯念经超度了,灵堂也因此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道教法事图。画中密布各种天师或天神,有文字阐释画中的故事,多是关于“金阙”、“升天”之类的。祭祀方桌正中间,摆着玉清、上清和太清三位道教天尊的画像,紧挨着大伯的遗像。大妈、姑妈们似乎早已形神涣散,却还硬撑着听道士念念有词,只是那过于高亢的鼓声和铙钹声,让人完全无从知晓其唱的是什么,念的又是什么。堂哥身披白麻布,腰系草绳,面无表情地立在祭祀方桌前,手里端着个木托盘,托盘里是黄表纸、香等祭拜物品。看到我过去,小姑妈一把拽住我要我替换一下堂哥,说堂哥一天没吃饭了,并抬头询问道士是否可以。得到许可后,托盘、孝布、草绳一下子全转移到了我身上,不由分说。我像提线木偶一样立在大伯遗像前,身着红色道袍的道士在我面前又是哼唱又是转圈,一会示意我跪拜,一会示意我起身。如此反反复复,没几个回合,我就头晕目眩,神情呆滞了。

    按照习俗,法事当晚至亲都要守夜,因仪式中会有许多需要亲属参与的地方。作为儿子的堂哥更是整夜都不能休息,要一直披麻戴孝,依据道士的安排和指示行事。漫漫长夜,长辈们搬把椅子坐在一旁看着道士表演足以打发时间,我们这些所谓的年轻人看不懂这些仪式和规矩,就只能干坐着玩手机,喂蚊子。

    熬到近午夜,爸爸过来通知我们兄弟姐妹做准备,并嘱咐备好零钱,说马上就到“解结”环节了。何谓“解结”?据说是帮助逝者解开生前与人结下的冤仇。解结的过程中,道士会耍些小手段,据此讨要些小钱。

    “解结”的过程竟然充满笑声。兄弟姐妹们跪成一排,道士边唱边将结送到我们面前。刚开始是预热,不给钱都可以轻松解开,渐渐地,道士开始为难我们,一手握着结不让解,一手要钱。打鼓的道士(即爸爸的好友)认识我,就跟打结的道士说我在外挣大钱,问我多要点。于是那个结就一直在我面前闪现,我就一直掏口袋,给钱,解结。道士边唱边笑,长辈们看我们讨价还价也笑个不停。直到大家准备的零钱都被掏光了,道士才作罢。事后,爸爸问我“贡献”了多少,我说小一百了。爸爸说给的太多了,给个二三十意思一下就好。我说都是因为您的朋友使坏啊,爸爸一笑说算了啦。

    “解结”后,紧跟着是围着棺材转圈。仪式名称叫什么?依旧不清楚。跟着道士的指示,一圈又一圈的转。转了多少圈?不知道。只知道解结时我们还偶尔嘻嘻哈哈,转圈时一个个都严肃起来。仪式感使然吗?

    转完圈,我们能参与的部分告一段落。然而,法事还在继续,爸爸的好友穿着黑色的长袍登场,打结的道士脱下道袍去打鼓,二人互换位置;堂哥回到灵堂中央,继续依指示行各种跪拜之礼;兄弟姐妹们四散开去,各自找地方打盹,毕竟几小时后还有“重头戏”。

    因道士说大伯离世的时间不好,所以法事上还有一个“制煞”环节。“煞”,“凶神”也。不懂其中的门道,只好守在一旁围观。只见道士手舞足蹈,穿梭于灵堂内外,朝向四面八方,俯仰天地之间,忙个不停;一长者拎着一只鸡过来,割喉,滴一碗血,是为血祭;堂哥、姐夫得道士指令后来到大门口,燃香、祭拜、烧纸钱、符表等;再然后,锣鼓激昂,堂叔等人拿着铁锹、木棍冲进茫茫夜色中,去往道士指定的地方。至于到那边做什么,我更是不清楚,只知道那个地方,大伯的家人半个月内不能踏足。

    凌晨三四点,帮助扶灵(抬棺材)的乡亲过来了,最为重要的环节即将到来——出殡。爸爸、幺叔、村长等和帮忙的乡亲聚在一起,讨论分工及注意事项。兄弟姐妹们被叫醒,再次聚在灵堂边。幺叔找到我,要我去村都小卖部买两挂大鞭炮,然后摆在定坡桥(村里一桥名)边,以此作为我和堂妹对伯父最后的送行。天蒙蒙亮,我骑着电动车跑得飞快,回来时发现沿途家户门口以及主要的桥边都摆好了鞭炮。是幺叔他们摆放的。这条路是出殡之路,在出殡路上、桥边燃放鞭炮,是我们的乡俗。

    道士还在做法,锣鼓铙钹声响得更激烈,大妈、姑妈、堂姐等人抱着棺材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倾诉大伯这艰难的一生是如何的不容易、如何的懂事、如何让人心疼。透过那和着眼泪和鼻涕的言语,我第一次如此靠近爸爸他们五个姐弟之间的过去,尽管只是零星片段。眼泪如决堤的长江水,浩浩荡荡,势不可挡。没有人去劝慰,没有人能劝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扶灵的人进到灵堂,是爸爸、幺叔、姑父以及几位乡亲,拿着绳子、棍子,开始捆绑、打结。妥当后,随着道士一声令下,时候到了,八位扶灵人躬身一起,棺材就被抬起来了。随着棺材一点点被移出灵堂,大妈、姑妈们的哭声也更厉害了。此时此刻,锣鼓声沸,鞭炮齐鸣,正式出殡了。

    因乡俗规定出嫁的女儿不能为逝世的至亲捧灵牌抱遗像,是故捧像的任务又落在了我头上。之前只有我能接替堂哥在灵堂尽孝,也是出于此,由此可见中国传统习俗对于女人的束缚和要求实在是多。

    长长的送殡队伍,堂哥和我走在前面,我手捧大伯的遗像,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扶灵人护丧,守在棺木边;一干兄弟姐妹以及亲朋好友紧随其后。队伍缓缓向前,每经过一户人家,户主出来点鞭放炮,扶灵人停棺,我们向户主鞠躬致谢;行至有桥的地方,同样点放鞭炮,停下行礼,行跪拜大礼。走过大半个村庄,走过河,走过桥,走过田地,就这样,在一声声鞭炮中,在一次次停灵路祭中,在一次次弯腰鞠躬中,在一次次伏地起身中,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是这古老的仪式太让人情不自禁了吧?

    终于出了村口,棺材缓缓停下,我一回身,看到爸爸红着眼睛冲到了棺木前,一下跪倒,磕了三个响头,边磕头边低声说道“就在这吧,给你磕三个头”。紧随爸爸后面,幺叔也扑过来,闷声磕了三个头。刹那间,我暂时收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待棺木上了灵车,奔向火葬场,天已经大亮。看了下时间,早上六点半。将头上戴的孝布扔到路边,亲友们三三两两往回走。回到大伯家门口,一位道士正在收那些挂在墙上的图画,另一位在跟堂哥指示一些事情,是在接下来的头七、五七、七七等日子里需要注意或者说做到的事情。帮厨的人已在厨房忙碌起来,不多久,早饭又要开席了。我走到堂屋跟大妈及两位姑妈告别,请他们节哀,保重身体,然后匆匆离去。

    至此,我所参与的大伯的葬礼就此结束。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一次葬礼(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zxhka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