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余凡
南诏地处偏僻,湿热多雨,多的是林地沼泽。国人拜巫神,尚巫蛊之术,国内最大的宗教就是巫神教,最厉害的蛊师是巫神殿的圣女。
巫神教势力庞大,信徒众多,所以南诏皇室弄出了五大家,两者恰好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如何维持这两者的平衡则是历来所有南诏君主的心头病。
五大家源远流长,是南诏的老牌贵族,其中余家的本家在天一城。
那是天一城的第一场大雪,比以往的的任何一场都要大。大雪压垮了边境的民房,差点儿酿成了暴乱。
而在余家本家,正因难产而命悬一线。
当正午,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传来,族中一位略通占卜的老人正站在房檐下,望着满天飞雪,喃喃道:“此子……恐怕不详……”
话音刚落,他就被屋檐上落在来的冰锥砸中了头,一命呜呼了。
这一切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孩子是余家庶出老三的第一个儿子,虽然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所生,但在已经连生了三个女儿的余老三看来这个孩子无疑是天降之喜。他望着在襁褓中无知无觉酣睡的男孩,直觉得后继有人了。
所以在听闻族中人因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商量着要不要把孩子弄死的风声之后。一辈子活在嫡长兄阴影下,唯唯诺诺的余老三第一次硬气了一会,跳出来极力反对,最终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于是这个连名字都还没有来的及取的孩子就这样被家族打包好,送到了乡下的庄子上。
鞍马山上是漫山遍野的雪。
“……救我……”声音低若蚊蝇。
我脚步轻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仿佛话本故事里低吟哀嚎的怨鬼,我停下脚步张望,万分好奇传说中的鬼魂是什么样的。
忽然一只冰凉的爪子猛的抓住了我的脚踝,我心里一惊,但还是大着胆子往脚下看。
什么嘛!原来是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血淋淋的,看样子是被仇家追杀?
竟然不是鬼,我心里失落,瞅了眼四下无人,冰天雪地的,若是我不救他,等其他人来没准会冻死在这儿。
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封建迷信思想,(绝不是因为看上了他身上的玉石古玩)我决定把他捡回去。
那声音带着几分惶恐,“凡儿,咱家虽然穷,但其实还是有余粮的,打不到野味没关系……唉!咱再穷、再饿!也不能吃人啊……”
远远的一身素衣棉服的六叔迎了上来,我原以为他是特意来接我,看着我拖着个人辛苦,快步来帮我忙的,却没想到,他一来就说了这么一番话,顿时满脸黑线。
“我没打算吃人好吗?”
我一脸无辜冤枉,窦娥都没有我冤,若不是他吵着说想吃肉,我也就不会去鞍马山打猎,也就不会捡到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说到底还是他的错好吧。
“为什么把人困成粽子?”
六叔忙给地上的人解绑,地上这人是被我一路拖着回来的,看着委实惨了些,六叔捂脸,有些不敢看。
“不捆成这样不好拖啊,”我理直气壮的说,“我要是把先把弓箭放下了,背他回来,弓箭背山里的动物叼走了怎么办?那些个扁毛畜生可是个个机灵得很!还有……”
我把那呆若木鸡的灰毛兔提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的目光跟着兔子游移,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但嘴上依旧不饶人:“你傻呀!不知道回来叫我帮忙!”
“呵呵,”我不屑的嗤笑,“就你这一到冬天就熄火的腿脚,等你到了他都死透了!”
他不置可否,在给人松完绑之后,又开始飞速解下我身上的装备,在他将魔爪伸向我手里的兔子之后,我急了,质问道:“你干嘛啊!?”
他白了我一眼,手速快的我都没反应过来,兔子就这么没了!
“我看了下那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背着人快回来,你玲姨把饭做好了等你呢!”
他足尖轻点,几个下就消失在了视野里,完全看不出在家里那副被腿疼这么的要死要活的怂样。
我回家心切,粗暴的把地上的人提了起来,却不想那人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把心虚的我吓了一跳,险些把人丢出去。
我等了一会儿,那人却又消停了下去,没了声响,我咬咬牙,还是把人背上了。
这贵公子看着挺瘦却没想到还挺重,我把人往上托了托,调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空旷的天地间,四野俱静,入眼的是茫茫白雪和远处升起的袅袅的炊烟。
背上的人身上的温度炽热滚烫,透过衣服传过来,但那若有似无的心跳声宣告着他的状态并不好。奇异的是,我心里那点儿想要把人弄死的恶念竟然这样一点点在这心跳声里平息了下来。
他的呼吸声有点儿乱了,我轻笑了一下子,说,“这位公子哥,如果没事的话,您老能自己下来走吗?”
“麻烦小兄弟了,只是在下……”
他的声音意外的好听,介乎少年人的青涩和成年人的成熟之间,湿热的气息喷洒我的耳后,酥酥痒痒的弄的我很不舒服,我侧了下头,脸色有些微红,有些不耐的道:
“行行行……知道了……”
“对了小兄弟你叫什么?来日在下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他又问。
这个问题让我陷入了沉思,想了一会儿。
我算什么呢?从家族来说,我是余家旁支的一个庶子。余家啊,那是什么概念?是五大家之首,仅次于南诏皇室,能和巫神教平起平坐的存在。
倘若我是在天一城长大,那么哪怕只是一个卑贱的庶子,也会是万人仰视的存在。家族会把我的一生安排的妥妥的,像很多族人一样各司其职,平安喜乐的度过这短短的一生。
但我没有在天一城长大,家族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把我送到了这个穷乡僻壤的鬼地方。
起先会有天一城的人不时来探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我五岁那年彻底断绝来往。
我始终记得我的乳母奚玲是怎样为了给高烧不退的我买一副退烧药,而在庄子上四处碰壁,遭人白眼的样子。
她是余家的家生子,但好巧不巧她的丈夫在我出生的前几个月,刚因为肺痨死了。于是她就成了别人嘴里克夫的,不详的女人。于是那一年,在家族的安排下她就匆匆带上同样不详的我来到了这儿受苦。
她的苦有一半是来源于余家,有一半是来源于这不公的世道。
后来,她受不了了,带着幼小的我搬到了 鞍马山下。
再后来,她捡到了和我身上这人一样的身受重伤的六叔,就这样,我的生命里关于父亲的角色也齐了。
至于六叔,玲姨捡到他的时候我不过才六七岁,这么多年了,每当问起他姓甚名谁他总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他只说自己在家里排行老六,于是我便叫他六叔,玲姨就叫他小六。
他很神秘,会武功,懂算数,还写的一手好字,但就是喜欢窝在家里写书,送到书局里去还总是被书局绝收。
玲姨欢喜他,所以在听到他不走的时候喜上眉梢,也不在意在多样一个人,而我呢,我这一身本事多半是他授的,自然也不好赶他走。
不直觉间,发现自己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天边去了。
我轻了咳了一声想掩饰自己尴尬,道:“余凡,多余的余,平凡的凡。”
凡,是玲姨为我取的名,本意是希望我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世间总是事与愿违者居多。
背上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只觉得有趣,这是他第一次见有人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的。
下属——余慈
余慈站在屋顶上等了很久,冰冷的雨水浸湿了她的发梢。
她有些走神了,以至于黑衣人都出现了才发现他们的存在,扣紧了手中的剑,穿破三千风雨,如离弦的箭那样射了出去。
她以为这会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却没想到这里面会有高手。那人刀快如闪电,那么重的刀却可以那么快。
飞出的暗器嵌入了他的喉咙,溅起一蓬温热的血。透明的雨水从她身上落下变成血红色,有敌人的也有她自己的。
她拄着剑,半跪在地上微微喘息。
耳边是靴子踩过小水洼溅起的声响,她抬眸,那人一身黑袍,墨色的长发半挽,撑着一把红娟伞,不急不慢向她这边走来。
“公子……”余慈喃喃地道。
余慈红唇未启,说不出话来,心里且惊且喜,因为此时他应该是在巫神教教主的寿宴上,此时却出现在了荒僻的小巷……
“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单音节词,落在余慈耳里却宛若天籁。
这是公子啊,惊才绝艳的余四公子啊,是她见了第一眼就欢喜上的……
余慈被拐的时候不过四五岁,时间久了,加上年纪小,也不大记得以前的家是什么样了。
她在人贩子手里辗转了许久,最后到达了余家。
因为骨骼惊奇,她被族长一眼相中,于是她成了余家的暗卫。
余慈第一次见到公子的时候是在邢堂,彼时她因为第一次执行任务失败,正要接受处罚。
彼时余四公子初到京都,因着围猎场的救驾之功,一时风头无两,家族为了弥补这个从小在外长大的孩子,允许他从家族培养的暗卫里任意挑选两个人作为自己的贴身暗卫。
余四公子已经选好了一个,正带着新鲜出炉的暗卫四处转悠,转悠转悠着的到了邢堂。
“嘿,小姑娘,你愿意做我的贴身暗卫吗?”
少年剑眉星目,脸上的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一样。
周围是规劝的声音,少年恣意妄为,任性的把周围的劝诫声置之度外。
余慈不是暗卫里最优秀的,属于中下等吧。她想不明白少年为何选她,有些瑟缩,有些忐忑,她问:“为什么?”
少年挠头头,有些苦恼的说:“因为他们都太丑了,我仔细看了下就你和他最好看!”
少年指了指身后跟着的暗卫。
余慈心里涌起一丝小小的喜悦,甜滋滋的,她把这点儿欢喜掰碎了反复的品味,终于尝到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他们是主人手里的刀,需要的时候只哪儿打哪儿,而一把杀人的刀好不好看重要吗?
他们任务是暗杀,有时候一张出色的脸反而是一种负累,所以他们不需要好看,甚至于不需要姓名。
“所以,你愿意做我的暗卫吗?”少年半蹲下,伸出来带着薄茧的手,笑着看着趴在地上的她。
“我愿意,誓死效忠吾主。”她拼命地点头,眼睛有些红,声音微微颤抖。
他毫不介意污浊的雨水将名贵的华服弄脏,半蹲下,伸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余慈惶恐的将手在衣摆上擦了又擦,才忐忑的放了上去。这只手比寻常人家的干农活的女孩子的手,还多了些伤口。
两年多了,少年仍然是初见的模样,
她站了起来,接过公子手中的伞,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步伐。
“阿慈,你跟了我多久了?”他问。
“两年零三个月。”
莫名的余慈心里生出几分不安的慌恐。
“嗯……阿慈,这次任务你完成的很好,成功截住了刺杀圣女的杀手。”他慢慢地说着,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你想要什么奖励?”
“属下……”一瞬间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了上来,她心惊肉跳,却又克制不住的去憧憬她能和他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阿慈,你今年多少岁了?”他忽然又问,打断了余慈即将脱口而出的越礼。
“二十了。”余慈收敛了心神,低下了头。
“二十了……”他道,“是个大姑娘了,阿慈你可有什么喜欢的人?”
“属下没有,属下愿终身不嫁,侍奉吾主!”余慈忙表忠心。
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只觉得在这烟雨朦胧中有一盆冷水浇了下来,冷的彻骨,心里什么迤逦的心思都没了。
“没事,从今以后你不用去执行任务了。”
余慈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活生生剜下了一块,痛的窒息,她张了张嘴,对上那深邃的眸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臣子——余凡
血腥味令人作呕。
地窖里头,六叔死死的压住想要从地窖里冲出去的我,力气大的令人发指。
“听我说。”六叔贴在我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外面的那些人你根本打不过,出去只是白白送死。听我的,留下了照顾好他,我出去就你玲姨。”
我拼命的摇头,明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却不能接受他出去面对危险,而自己躲在安全之地苟且偷生。
我想说早起我们一起死,我不要一个人苟且偷安!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六叔就以闪电般的速度点了我的穴道,又飞快的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塞到了我怀里。
他又转头对床上的那人道:“我一生坎坷,犯过许多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但我不后悔。可所有的功过是非全应该让我一人受着,和凡儿和玲姐无关。殿下,看在凡儿对你的救命之恩的份上,我把凡儿托付给你。”
说罢,又从怀里拿出了一颗血红色透着腥味的完全给床上的人直接塞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藏身的地窖。
我只觉得心如刀割,双眼通红,无能为力的任由着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掉。
“好久不见……”
“小六!”奚玲被黑衣蒙面的人捏在手里看着六叔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好久不见……”六叔说。
顶上隐隐是他们交谈的声音,让后是女人的惨叫声,兵器碰撞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逐渐离我远去,他紧紧的捂住我的嘴巴,不让我发出半点声音,即使自己也在流泪,却死命扯着我往后走。
六叔被杀的那一刻,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了,就这么任由他将我拉走,从地窖的另一个出口逃走了。
我们跌跌撞撞的在黑暗里前行,他大病未愈,靠着六叔刚才喂的丹药才勉强恢复了些许元气,此时拖着浑浑噩噩的不知所措的我出来,仿佛一下子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疼。
他倚着石头剧烈咳嗽,只待吐出几口血之后,方才觉得滞闷的胸口舒畅一些。
我还沉浸在极度悲伤之中,蹲在地上,蜷缩身体环抱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哭得浑身颤抖。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着我的脑袋,说:“小孩,以后跟着本殿下混吧。做本殿下的下属,一起给南疆开创一个新的未来。”
……
“累了的话就去歇着吧。”
“嗯……”
我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点水光。
应该是太累了吧,不然怎么尽是梦见这些前尘往事。
我支着脑袋,又拿起刚才没看完的信笺。
“我说去休息吧!”
手中的信笺被人抽走,我抬头,眼中的三千繁星尽数为他亮起。看了眼天色,才发现落日已经西沉,暖色的余晖为他镀上了一层光晕,更显得整个人玉树兰芝,像是个玉做的人儿。
“啊!殿下……后天就是登基大殿了……你怎么来了?”
意识到自己因为看着他走了身,我慌忙的想起身行礼,却被一双大手压了回去。
“又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不用客气。”
他手心里的温度,透过夏日的薄衫,几乎灼烧了我的肩头,我有些不自在的摆脱了他的双手站了起来。
“殿下,您坐。”
他被这无比生分的客气给刺激到了,眼里似闪过一丝薄怒,但看到那从看见他第一眼起就毕恭毕敬低着的头,却只能无力的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思谦,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把规劝的话放在唇齿间辗转,最后还是低着头应了一声。
我余凡,表字思谦,余家一个卑贱的庶子。
我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不至于太远,也不会太近。
我知道大逆不道,可眼中翻涌的暗潮却一次又一次想把我推向欲望的深渊。
我是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心思的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自玲姨和六叔死后,我便跟着他来到了京都。
我还记得小时候,六叔问我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我想以后成为一个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的侠客。
可现在呢,我成了一把刀一把藏在暗处杀人不眨眼的刀……
我望着他嫣红的泛着水光的唇,他白玉班的脸颊因为醉酒染上了一层绯色,我轻轻的揉开了他纠结成一团的眉毛。
包厢里静悄悄的,无声的暗示着什么,这一切好像都在助长被我囚在心里的那只恶兽,心里的野兽不断的蛊惑着我:一次,就一次而已,殿下醉了睡了,这儿又没其他人,不会被发现的……
在唇齿相依的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阵轰鸣,像是有烟花在脑海里炸开。
攥了攥汗湿的手,我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触感和想象中一样美好,带着丝丝酒香,我贪得无厌的舔了舔,我想要更多,可是理智告诉我不行,你不能,也不可以,他若是欢喜你,那里便会毁了他;若是……若是不喜欢……那你连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资格都没了……
越是想,越是觉得窒息,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心里好像分裂出了两个人,一个因为亲到了心爱之人而欢欣鼓舞,而另一个也被道德、责任的痛苦压的痛不欲生……
我睁开眼,看见他还没醒,心里一松,磨磨蹭蹭在他的唇边,舍不得离开。
“罪臣,余思谦,发誓将永远誓死效忠殿下,永不背叛……如违此誓……孤独终老,永世见不到……我的殿下啊……”
我亲昵的抵着他的额头,一滴晶莹从眼角流出,滑落到嘴里,是苦涩的。
藏在暗处的禁卫军如潮水一般涌出,刀剑乱舞,杀声震天。
他现在高台上,黑色的绣金龙的华服勾勒出,
“思谦,拿弓箭来。”
我毕恭毕敬的地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弓箭。
我看着他除了叛贼,看着他荣登大宝,号令天下。
我卑微的匍匐在他的脚下,和那些声音一样高呼万岁。
微臣,余思谦,发誓永远效忠吾皇,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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