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残记

如梦残记

读初中的时候背古诗词背到陆放翁的《临江仙》：“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虽然背得似懂非懂的，但仍然能够感到一种雨打芭蕉的怅惘。

有时候做梦梦见心想事成，醒来后总想再回到梦里去——仿佛梦里才是真实的人生，我期待的人生。像米兰·昆德拉的名言“生活在别处”。梦成了生活的避难所，但人总是要回到实际的生活里来的。那些清晰如真的梦，最后一点点的都忘却了。

在家里人“读书为做官”的思想熏陶下，我从小就立志要做一个大官，他们问：“要做多大的官啊？”

那时候香港刚回归没几年，我于是仰着头说：“我要做香港的港长！”他们笑了，说：“香港才多大点地方，做香港的港长有什么意思？”

我不懂得他们语气里的戏谑，想了想觉得也是，于是口出狂言说：“我要做宇宙的宙长！”他们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作文题写“我的梦想”。有个同学写自己的梦想是当清洁工，给城市打扫卫生，被老师大力称赞：“这个同学的梦想虽然小，但是一种付出。你们写梦想不要好高骛远。”

我为了也得到老师的赞美，于是写自己的梦想是当农民，给大家种植瓜果菜蔬。但因为已经有先例在前，我最后似乎也没有得到什么赞美。

从小我就爱看闲书，不过大多是童话和寓言。据说有一次还因为不给我买某本书，我在书店里大哭起来，最后获宝而归。眼泪是孩子最大的武器，但需要用眼泪做武器的人都是柔弱的。

因为作文写得不错，我渐渐萌生出当作家的意识。在初中的时候开始读三毛，看她一边全世界到处游玩，一边写文章卖钱，我羡慕得确定了要当作家的梦想。三毛有撒哈拉，我想去冰岛——远得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传奇味道。

我还记得初一的时候班上流行起写故事的风尚，我也跟风写了一篇关于人和龙女的爱情故事。上课下课抓住一切时间的空隙来写，终于有一次被语文老师当场抓住。但她看了之后并没有惩罚我，反而说让我坚持。我于是越发的得意忘形起来。

后来看的书越来越深，曹雪芹，张爱玲，沈从文，汪曾祺，川端康成……一点点的加深了我对文学的爱。我记得高二的时候很迷黄碧云，但是黄碧云的书没有卖，我于是在网上找了能找到的她的所有作品，打印下来似懂非懂的读。

黄碧云的小说是出了名的隐晦难读，但她的文笔有种魅艳，像她小说里那些烟视媚行的女子。所以即使难懂，含含糊糊着也能读下去。

有一回读到她在采访里说：“2000年左右的时候我还做着作家梦。为了推销自己的小说，立心不良地做了一个读书小剧场《媚行者》。做完以后更加懊恼：小说没推销成功，一样卖那永远不可逾越的两千本，时间金钱赔了一大堆，更可怜的是诱发了一场品位低劣的姿势竞赛。”

我于是为她感觉悲伤起来，写得那么好，怎么会没人读呢？这对于我的作家梦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我有时候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很少有人理解。我以前还会有点在意，比如去年我很难过的引用范仲淹的话“微斯人，吾谁与归？”给一个朋友。他回复些什么我忘了，大概是一些要做你自己之类的安慰的话。

我现在想说什么照样还说，但已经对当作家没有强求之心了。有时候人生不仅是：美梦与热望。还是：清醒的美梦与冰冷的热望。

前几天看顾长卫导演的《立春》和《孔雀》，感到一种近乎壅塞的忧伤，尤其是听到王彩玲若有所待又怅然若失的话：“每年的春天一来，实际上也并不意味着什么，但我的心里总是蠢蠢欲动，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是等整个春天都过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觉得有点儿失落，好像错过了什么。”

有时候春天是昌盛幻觉。

有一回看见胡波的博客：“这一年，出了两本书，拍了一部艺术片，新写了一本，总共拿了两万的版权稿费，电影一分钱没有，女朋友也跑了……”

“之前在南京先锋书店遇到一个师弟，我说你不要拍电影，也不要写作，人觉得我在害他。所以为了不害人，我觉得即便想做跟艺术有关的工作，美术和音乐就比较好，起码能装点下自己，自我感觉好点儿，哪怕去跳跳舞呢……”

“一个多月前看徐浩峰更新的博客，我盯着那句‘一念之愚，千里之哀’愣了半小时……人年轻时挺好，什么都不信，等岁数大了，信什么都没用。留发之后也开始掉头发，同时佛珠子，大金链子，茶具，都准备好了，就差一个契机了。”

他后来自杀。

有一回做梦梦见高中的时候，在学校广玉兰花树下青草地上读书。花开得太好，有时候会落下来，生命里落英缤纷。会有孔雀开屏的一天吗？会有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冬天走来春天看孔雀开屏。

睡醒后，我于是起身离开，那个芳草柔软的落花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