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之年,爷爷有三样宝贝:木头匣子 猎枪 和诺基亚。
他的木头匣子总藏在床底下,每次下班回来,他就会蹲下去,用他的长长胳膊拉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从他的工服里掏出几张纸币,轻轻折起。
那支用钝了的铅笔,勾勾画画,在本子里。同纸币一齐放进去。
我小时候爸妈工作在外地,因为疏于管教,奶奶搭在衣架口袋里的钱,我曾拿过。但爷爷的匣子,我从来不去触及。
这匣子,是他的秘密。
爷爷是个急性子,直率,坦荡,一板一眼。
他爱吃面,大葱海碗,碟子烧酒,俗子凡夫。夏天坐在门廊,路人掮着担水的扁担过去,拿着他的秀气名字打招呼,“嘿,小红~吃饭呀~”,桶里的水随着他肩膀的笑声,抖动着洒出来。那时爷爷总会“哼!”地一声,起身拿起碗筷,拂袖而去。这是爷爷专有的臭脾气。
爷爷有架猎枪,常年挂在墙上,墙上斑驳剥落,猎枪锃光瓦亮。
爷爷下班回来会去田里猎兔子,兔子怎样毛皮分离我不曾目击。吃到兔肉的时候,我带着兔妈妈找不到兔孩子的担心,但从不敢和爷爷提出异议。
爷爷是坏人吗?长大后,我否定自己。
爷爷有了诺基亚,每天像个小孩子,学着存号码。爷爷不识字,1234分别是爸妈叔婶在诺基亚里的名字。call1的时候,是爸爸,他嗓门洪亮,因为爸爸那边信号不好,call3的时候是叔叔,他放低语调,叔叔有了第二个小孩。
爷爷走了九年。检查出胃癌的当天,爷爷在石家庄医院碰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好友。他像个小孩子和人家嘘寒问暖,爸爸说,从没见过爷爷那么高兴过。
关于生病,爸爸回到家,把房门带上,脱掉那伪装得体的西装,将近四十的大男人,趴在床上哭到睡着。那是我最早感受到的一种叫做“无助”的东西。
爷爷的诺基亚,从病房到转院病房再到家里的床榻,从来没有离开身边过。
当他还健康的时候,他总是鼓捣着他的小手机,这个新奇的物件儿,按来按去,感叹着科技真是个神玩意儿。奶奶也喜欢逗他,给他抢手机他会生气。是个可爱的臭脾气老头儿。
九年前,我对我的爷爷没有太大的感情,最多的是怕爷爷。而爷爷是个传统的中国男人,不擅长直接表达情感,只会用好吃的来间接传递给孩子。而我总是担心兔子妈妈等不到小兔子回家。
爷爷去世的那一天,他显得对我格外疼爱,我坐在床边,看着他因为化疗,因为切掉了整个胃,因为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血管可以输营养液,他已经像个瘦骨嶙峋的木乃伊,辛酸而干巴。他不适合再大声说话了,他每天气若游丝。但为了表达爱意,他仍然用食物来代替,他给奶奶说:“给孩子拿饼干。”说了两遍。第二遍甚至是把头抬了抬,是用了令人心疼的力度。因为重复,因为忍受着剧痛的重复,在那个冬天里,我显得格外重要。
九年后,我发现,他走了这么久了。他做到了来得及爱我,而我只能在这个夜晚为他写故事的时刻,写写停停,很粗暴地用手掌擦着鼻涕眼泪,没办法抑制自己的悲伤。
那个诺基亚,奶奶说,是爷爷的玩具,他喜欢就给他带进棺材里。所以当爷爷换了寿衣安详地躺在四方盒子里的时刻,那个可爱的诺基亚就在身旁。我站在旁边,真想可以和他通一次电话。
我看着他的脸庞因为脱水附着骨骼的轮廓凹陷下去,眼窝也是。我摸摸他的脸,真的就冰凉了。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死亡”,而死亡使我思考什么才是向死而生,我从来无法明白。
在我记忆之年,爷爷有三样宝贝:木头匣子 猎枪 和诺基亚。
在
爷爷的三样宝贝我记忆之年,爷爷有三样特质:可爱 愚爱 和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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